黑色的軍靴踏過一灘小水漥，濺起些許泥黃色的水花。
走在後頭的青年閃避不及，看見褲管上因此多出來的一點汙漬，不由皺起了眉頭，而他意圖閃避水花導致隊形凌亂了片刻的行為，則讓走在隊列最前頭的男人淡淡地回頭睨了他一眼。
「趕緊跟上，別跟丟了。」
「是！非常抱歉，副局！」
分明是平緩的語調，態度以他們的身分而言甚至稍嫌溫和，但冷汗卻瞬間密布青年的額頭，他慌亂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便飛快地追上了其他人的步伐讓隊列保持平整。
那一小支總計七人的隊伍繼續前進。
很難想像聯邦的首都星、貴族雲集的這顆星球上原來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那是一座地下城，位在Ｅ區，終年不見天日，唯有通過隱蔽的階梯才方得以進入，裡頭粗製濫造的房屋亂七八糟地擠成了一團，有些甚至連門都沒有，只有一塊充當門簾的破布隔開了室內室外的空間，卻根本沒能隔開裡頭雜亂的爭吵聲、嬰兒的啼哭聲、甚至是男女交合的聲響，這座毫無任何規劃的城市就像是垃圾場、也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宮，不是在這裡生活慣了的人很容易就迷失在那些錯縱複雜的巷弄中。
然而，也只有在這裡、在那些毫不起眼又髒亂不堪的房子中，通過正確的門路，才能買到政府不允許販售的禁藥、禁止獵殺的保護生物遺骸、甚至是從軍方流出的制式武器或者機甲。
凌亂、無序、骯髒、墮落。
這就是黑城。
一個聚集了無數貧民的地方。
一個喪失了法律理智的所在。
一個讓不法分子狂歡的場所。
身穿一襲黑色描金色邊紋軍裝的男人領著一隊和他同樣打扮的士兵飛快地穿梭在其中，形似風衣的軍裝衣襬在他走動間揚起又落下，材質高檔的軍靴踩過泥坑，在漂亮的金色絲帶上留下骯髒的汙漬，男人卻絲毫不在意地繼續前進。
只有他按在口鼻上的絲綢手帕和眼中偶爾閃過的一絲微光，才顯露出了他對這片地域骯髒程度的不悅。
但他沒有抱怨也沒有退卻。
就像是手中握有一份繪製得極為詳盡的地圖一樣，男人毫無遲疑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偶爾左拐、偶爾右彎，就這樣繞了一小段時間，他們才終於在一棟二層樓的房子前面駐足。
那房子和這裡其他大多數的房子一樣，佔地面積不大，估摸著大概只有四平方米的面積，但比其他地方好一點的是，這裡有一扇木頭製的門。
門不大，個子近一百八的男人要進門得稍微彎腰低頭才不會撞到門框。
門上用利器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星際通用文字。
──『老金小舖』
看來就是這裡了。
男人很有禮貌地在門上輕敲了兩下，沒得到回應，他又加重力道再敲兩下，依然沒能得到任何回應，於是他只能回身先對部下打了個四散包圍並待命的手勢，然後直接推開了木門，彎腰踏進室內。
室內只有一盞能源燈，不知道是因為能量不足還是因為款式太過老舊的關係，光線昏暗。
四周擺滿了很多生鏽的金屬架子，架子上頭玲琅滿目的機甲零件，很多都是眼熟的款式，妥妥出自軍方製作無疑。
廉價又刺鼻的機械潤滑油味道充斥整個空間。
狹隘逼仄的室內，唯一和金屬以及機甲無關的就是坐在門對面那個金屬長桌後面的女孩。
女孩年紀不大，十七、八歲的外貌，留著一頭直順的棕色及腰長髮，平齊的瀏海底下是一雙圓滾滾如貓兒般的湛藍色眼眸。
她五官清秀，皮膚白皙，身上穿著斜肩的半透明杏色輕薄上衣，內裡搭配一件黑色小背心，下半身則是短得只能夠堪堪包裹住臀部的牛仔裙，露出光潔的半個肩膀和整條白皙修長的腿，腳上是一雙被踩住了後腳跟的黑白拼接帆布鞋，露出右腳腳踝上以玫瑰藤蔓為主題的刺青，身上還叮叮咚咚地掛了一堆樣式誇張的金屬手環和項鍊。
男人進門時，她正坐在金屬長桌後面以極快的手速在拼接機甲零件。
「老金不在，要委託──」
聽見有人進門的聲響，怎麼看都不是個乖孩子的女孩才一邊說著話一邊抬起頭，接著，看清男人身上打扮的瞬間，女孩露出了駭然的表情，並立刻扔下手上拼接到一半的機甲零件，飛快起身，轉頭便要竄進身後隱蔽的小門。
但在離小門還差一步的距離，發現她要逃跑的男人已經飛快衝過去，戴著白色手套的掌心在金屬長桌上一撐，腳上一蹬，身子便橫著俐落飛越過長桌，落在長桌的另一端，接著他將長腿一跨、右手伸出一撈，女孩就在離小門還差一步的距離被男人撈了回去。
修長有力的手臂緊緊箍住了女孩的腰。
被暴力拖回去的女孩撞在了男人的胸膛上，然後被男人抓住兩手手腕向後一折，再將她身子一轉，眨眼間，女孩就以雙手反剪的姿勢被男人壓制在了長桌上。
清秀的臉蛋被毫不憐香惜玉地重重壓在冰冷的桌面上。
「下午安，打擾了，看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那麼應該也知道我所為何來？」
「呸！聯邦的走狗！」
嗯，很中肯的一個稱呼，不過不夠具體。
「我是聯邦安全局的副局長，白柳。」男人──白柳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後便鬆開了制住女孩的動作，然後一邊整理弄亂的袖口一邊漫不經心地給了正掙扎著站直身的女孩一句警告，「別再試圖逃跑了，沒受過訓練的普通人是跑不贏接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的。」
「哼。」
女孩不配合地撇開頭，但確實沒再繼續東張西望地試圖找到機會逃跑。
「感謝配合。」白柳露出了優雅的微笑，「剛說到哪裡了，喔，我是聯邦安全局的副局長，白柳，這次是為了調查一起軍製武器外洩案而來，之前軍方抓捕到了一批星盜，在他們的機甲之中發現了軍製機甲的零件，而且是最新型號的零件，而使用那架機甲的駕駛員表示，他不清楚原本的機甲裡頭是不是就有那些零件，但前陣子他在你這裡維修過機甲，後來機甲的性能確實提升了不少，所以，我有理由懷疑，你這邊恐怕有人在軍部後勤找到了合作對象，私自販售最新型號的機甲零件，這屬於洩漏軍事機密罪，嚴重可以以叛國罪論處。」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只是個打工的，平時就看看店、做做手工而已，有甚麼問題你去問我老闆。」女孩語速飛快地回答道。
看來對於這樣的情況已經應付得很熟練了。
也是，畢竟敢在帝都星開機甲維修黑店的怎麼可能背後沒有點靠山，那位綽號叫老金的店舖老闆肯定教導過自己的員工，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麼應付。
而女孩……
顯然也不是第一次碰見軍方掃蕩。
「我明白了，我會另外提審金先生的。」白柳好脾氣地點點頭，一般如果真的是來掃蕩黑店的話，說到這裡就可以收工了，但可惜白柳不是隸屬一般的軍事部門、他來此的目的也沒有那麼單純，所以他不僅沒走，還動作優雅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銀製的手銬，在女孩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喀嚓一聲，把手銬套到了女孩的雙手手腕上。
女孩瞬間錯愕地瞪大了眼。
那雙圓滾滾的湛藍色貓兒眼讓白柳有一瞬的恍惚。
真漂亮的眼睛吶。
又漂亮又讓人覺得眼熟。
他是在哪裡看見過這雙眼睛嗎？
「這是什麼！為什麼抓我！我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女孩尖銳的質問聲讓白柳走神的思緒很快又聚攏回來，他垂眸看向女孩不夠明豔但足夠清秀甜美的臉蛋。
對了，五官也有些眼熟。
「很抱歉，但我這次過來，除了找金先生之外，還想找一位姓商的女性，有人告訴我，金先生手下有一名姓商的機甲維修師，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的女性，棕髮、藍眸……」說到這裡，他稍微停頓了下，讓女孩消化了這個消息，才用憐憫又不幸的語調告訴她，「這和那名機甲駕駛員說的幫他維修機甲的維修師是同樣的特徵，也和您的特徵一致，商弼帛小姐，所以我必須得請你跟我走一趟安全局，還有疑問嗎？」
說到這，白柳的態度依舊是彬彬有禮得如同教養良好的紳士一般，但女孩──商弼帛卻只想往那張清俊帶笑的臉蛋貓一拳上去。
我可去你的還有沒有疑問！
儘管滿肚子都是怒火，但對方進門之後這麼久了，這裡都沒有任何人過來和對方交涉，讓商弼帛知道這間店鋪的老闆老金不是已經被對方抓了，就是已經放棄她了。
在不會有任何救援的情況下，商弼帛也不想和對方起衝突，以免給自己找罪受。
所以最後她乖乖地跟著白柳走了。
在一行七人的押送下，她帶著手銬，被塞進了制式規格的軍用飛船之中，在完全封閉對外視窗的飛船內被直接送進了安全局的大本營。
那是位於首都星Ａ區的一棟大樓。
聯邦的首都星分Ａ、Ｂ、Ｃ、Ｄ、Ｅ總共五區。
Ａ區是行政中心，所有政府和軍部相關設施都位於這裡，是戒備最森嚴、也是星球防禦最堅固的地方。
Ｂ區又被戲稱為貴族區，是當年擁護聯邦成立的幾大家族所居住的地方，住在這裡的不是前任的聯邦要員、軍部大佬，就是現任或者即將繼任的聯邦要員、軍部大佬，說是聯邦真正的權力中心也不為過。
Ｃ區和Ｄ區是是非隸屬當年擁護聯邦成立的幾大家族的政府官員和軍官、還有一些憑藉巨大財富而在聯邦擁有一定話語權的商人所居住的地方，所以這裡又被稱為新貴族區。
Ｅ區則是商業區，除了商場還有會館等其他娛樂休閒場所，除此之外，來首都星短期旅行的人也只能在這裡找到酒店暫時落腳，這裡是整個首都星上最龍蛇雜處的地方、也是整個首都星上人口流動最大的地方，同時，黑店林立的地下城的入口也位於此。
飛船在安全局大樓的頂樓接駁口停下後，白柳讓屬下直接解散，他自己則是帶著商弼帛，沒有前往位於地下三十二層的審訊室，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副局長辦公室。
把雖然安份地跟著他們走了、但這一路上都在死死怒瞪著他的女孩安置到了沙發上，還交代秘書送來了一大盤的各種點心蛋糕和一杯熱騰騰的鮮奶茶，通通放到女孩面前後，白柳便逕自打開了自己工作用的光腦開始翻找起來。
從離開地下城後，他就一直想找一份資料確定一件事。
可惜他雖然也可以通過自己的隨身光腦處理工作上的事務，但有些時間比較久的情報卻必須回到安全局的辦公室內，透過內部網絡才能調閱。
他想找的那份情報就是約莫一年前、由某位潛伏在外地的下屬傳回來的。
……
找到了。
『Miles Melville上將暗地裡委託情報仲介商尋人，尋找對象是一名十八歲的少女，據說該名少女是Melville上將年輕時候的情人為他生下的孩子。』
底下是情報仲介商調查的報告。
報告顯示，該名情報仲介商透過調查那名曾與Melville上將交往的女子而追查到，對方當年確實在和Melville上將分手後不到一年就生下一名女嬰，但女嬰是在私人醫院生產的，並未在聯邦的系統內登記有身份資料。
那名女子產下女嬰後便把女嬰遺棄在某間孤兒院門口後就不管了。
於是該名情報仲介商前往孤兒院問詢，孤兒院院長不清楚對方要找的是哪個孩子，只能給出符合『年紀、遺棄時間、性別』等條件的名單。
名單上有三人。
前面兩名已經找到人並驗明血緣確定不是Melville上將的孩子，剩下名為『Salvation』的女孩在十一歲的時候便離開了孤兒院，至今行蹤不明。
報告的最後面是『Salvation』在十一歲離開孤兒院前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很瘦。
她有著棕色的直長髮、貓兒似圓滾滾的眼眸，身上穿著麻布袋似款式簡單的白色連衣裙，頭髮像被抓過一樣凌亂、臉上也東一條灰西一條灰地。
小小一隻貓崽般的女孩獨自一人站在孤兒院的圍牆邊，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瘦弱讓頭大、身體小的女孩外貌顯得有些猙獰、駭人，特別是那雙湛藍色的眼睛，既明亮也兇悍異常，像是眼底跳躍著不屈的倔強火光，那裡面有願與世界同歸於盡的決絕和不甘。
一個十一歲。
一個十八歲。
一個檔案上的名字叫做『Salvation』。
一個登記在冊的名字叫『商弼帛』。
但白柳卻一瞬間就能肯定『商弼帛』就是『Salvation』，她們有一樣的眼睛和靈魂。
在女孩抱持著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反抗不了你就吃垮你的念頭兇猛地吃光了整桌的點心蛋糕還續杯了奶茶，才終於力有未逮地撐壞了癱倒在沙發上後，白柳默不作聲地收走了整桌的垃圾拿出去扔。
還悄悄地取走了女孩一根頭髮。
「約拿，幫我辦件事，私下走黑色渠道辦，別被人查到。」然後他把那根頭髮交到了自己較為信任的屬下手上，「這個，拿去和Melville上將的資料驗一下。」
「……驗什麼？」約拿一臉茫然地捧著裝了一根頭髮的紙袋，滿腦門的問號。
他們不是在查軍製武器外洩案嗎？怎麼會跟Melville上將扯上關係？難道老金背後的那個靠山是Melville上將？
但就算是好了，為什麼要驗頭髮？而且拿頭髮給他到底是要驗什麼？
為什麼他越來越不懂他們副局長了？
看著他滿眼的迷茫不解，白柳憐惜地拍了拍他有長跟沒長差不多的狗腦袋，才慢悠悠地吐出了答案，「驗ＤＮＡ。」
他懷疑，他找到了Melville上將的女兒。
×
好吧，不是懷疑，他確實找到了Melville上將的女兒。
ＤＮＡ報告是在他帶回商弼帛的一個小時後出來的，不知道約拿是怎麼辦到的，總之他順利弄到了聯邦三大上將之一的Miles Melville上將的化驗樣本，並且和白柳交給他的那份一起送去了私人醫院化驗，化驗結果的前面幾頁是一長串密密麻麻、尋常人看不懂的數據，重點只有報告單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
──親緣鑑定可能性：98.72%
這個結果基本可以肯定商弼帛或者說Salvation確實就是Miles Melville的女兒。
雖然在報告出來之前白柳就對這個結論有很高的信心，但實際上看到真的是這個結果，他還是心情覺得略有些複雜地往沙發上那個吃飽喝足了就拿著他給她的光腦正在打單機遊戲的女孩身上看去。
女孩依然是那副亂七八糟的打扮，在發現他雖然用逮捕罪犯的名義把她帶回來，卻沒往偵訊室扔、還給好吃好喝的、甚至在她試探性地開口要光腦打遊戲後也沒拒絕，要不是手上還戴著手銬，基本跟出來郊遊也沒兩樣，之後她便徹底囂張了起來。
要光腦打遊戲就算了，她還把遊戲的聲音外放，甚至直接往旁一倒就癱在了白副局長辦公室那張名貴的沙發上，並且將兩條白嫩嫩的長腿往沙發上一擱，髒兮兮的帆布鞋便在灰色的沙發扶手上留下了一個明顯的鞋印。
於是白柳低頭看了一眼手上光腦上Miles Melville上將緊皺著眉、站姿筆挺、氣質冷硬、表情肅殺的照片，再抬頭看看女孩翹著一晃一晃的長腿。
……嗯，是親父女呢。
白柳一邊撐著臉頰看女孩用兇猛異常的表情打遊戲，一邊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提醒女孩豪放的躺姿其實走光得有點嚴重？她是不是忘了自己穿的可是迷你裙？
算了。
他又往女孩白白嫩嫩的大長腿和沙發上那個明顯到刺目的鞋印瞥去一眼，最後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用手上的光腦送了一份查不出來源的加密檔出去。
檔案裡面是一份親緣鑑定報告書，和一張商弼帛戴著手銬的照片，照片上背景被刻意模糊看不出事發地點，也沒有拍攝到商弼帛以外的人，讓人猜測不出讓商弼帛戴上手銬的人是誰，除此之外一起被送出去的還有一個問句。
『合作嗎？』
而檔案的收件人是──Miles Melville上將。
【To be continued】
【──個鬼，不要問我後續，我不知道（緊造緊造～）】
2021-06-13, 2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