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楚但更添柔美的女子勾起淺淺的笑,笑時頰邊露出一深一淺的酒窩,她垂下眼,輕輕撫著已經頗為明顯隆起的小腹,那笑裡有著對新生命的期盼,卻也有著無意識的哀戚和徬徨。
「大夫,這孩子有些調皮呢。」有著帶捲又偏淺的長髮和較關內人深上些許的膚色,明顯是關外異族人士的女子對流浪途中好心停下來照料她的大夫漾開沉魚落雁的絕豔,「興許是像到他爹才會好動,大夫,我跟你說過沒有?孩子的爹是中原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俠士喔,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
「……你沒有說過,和我說說看吧?」好心的大夫邊為她把脈邊對她微笑。
「好,」有人願意聽她說這些就很開心的女子整個人突然都精神了許多地撫著小腹坐挺身子,「孩子的爹啊,是中原江湖的大俠、會飛來飛去,很厲害喔,他說全天下都在他腳下,還說總有一天不僅僅是武林盟主,甚至連皇帝這個位置都是他的,大夫,你聽過武林盟主、聽過皇帝嗎?」
「沒有,那是什麼?」
「嘿嘿,大夫你走過這麼多地方原來也不知道武林盟主和皇帝是什麼啊,跟我一樣嘛。」為他的回答露出欣喜笑容的女子又更歡快了許多地繼續說下去,「我告訴你,武林盟主就是江湖上最厲害、地位也最高的那個人,只有正義凜然、高風亮節、武功天下第一的那個人可以當,就是孩子的爹啦,至於皇帝嘛,則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那一個人,就跟我們部族的族長一樣……」
提到自己的部族,女子又垂下了眼,重新靠回椅背上,然後肩膀垮下、背脊也微彎,像是突然喪失了全部的力氣地無意識輕輕撫弄著自己一日比一日而更漸隆起的小腹。
「大夫。」
「是?」
「你說,孩子的爹爹說要回關內一趟為什麼還不回來呢?是不是因為我逃出部族他才找不到我?無論如何他絕對不是為了騙我去替他從族長那裡盜出那本書才接近我的對吧?」其實眼底眉梢都寫著恐懼不安的女子無意識地按住自己的腹部,唇邊還強撐著甜蜜的笑,「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和孩子的,大不了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我就帶著孩子一起去找他,還可以見識見識他口中的中原武林是甚麼模樣,不當個孤陋寡聞的井底之蛙才配得上他,搞不好我也可以練武功,然後和孩子的爹一起行俠仗義,多好,對吧?」
「是……」他拉起女子的手不讓女子無意識地傷到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明明已經清醒卻還執意要作夢的女子,她的所有恐懼不安都是真、她該清醒了,但他怕不願清醒的女子醒來,第一個要傷的就是這個自己與那欺騙利用她的男人共有的孩子。
所以他沉默。
所以他不語。
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眼睜睜看著女子在夢境之中憔悴。
×
也許身在夢中會比較幸福吧。
被妻子背叛甚至因此連族裡聖物都被盜走的男人在女子臨盆的時候出現,先是讓隨行的侍衛壓住替妻子接生的大夫,然後在看見妻子隆起的肚腹後憤怒地將能穿心蝕骨的毒酒灌進女子口中,要毀去所有背叛他的存在,邊被灌酒邊嗆出血淚的女人因此五官全流著血地倒在床榻上。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孩子!」
然而伴隨著女子尖銳的求救和痛苦的喊叫,是屬於嬰孩才剛出世落地的啼哭聲。
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搶下了那個母親在斷氣之前掙扎著生下的孩子,卻看見本來還健康的孩子眨眼五官也全流出血。
是也接觸到母親體內的毒嗎?
那毒性蔓延如此之快?
「把這孽種給我!我要殺了他!」
無論如何絕不願意看見妻子背叛他的證據活在這世上的男人憤怒地來搶孩子。
然後他讓渾身是血只剩一口氣哽著的女人撞開。
「大夫、慈悲的大夫,求求您救救孩子、求求您,您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求求您……」
已經連站都站不住的女人在血泊之中對他伸出手,拼命地想將自己已經奄奄一息的孩子往他懷裡推,他慌張地想替女人先止住不停流出的鮮血,卻讓女子緊緊地捏住手腕阻止了他的動作。
「你先放手,我會救孩子,但你──」
「沒關係、我沒關係,大夫,救孩子、先救孩子,我沒關係。」明明承受著劇烈的疼痛卻還硬是勾出甜蜜微笑的女人最後貪戀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孩子就拜託你了,大夫,他爹說他姓弓,這孩子就叫弓熾日,我要他同他爹一樣做揚名江湖武功天下第一的大俠、我要他同天上的驕陽一樣熾烈耀眼璀璨奪目,不要他同我一般愚昧無知、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
「……我會記住。」
「謝謝你,大夫。」
「不用說謝。」
「你是好人,會有好報的,大夫。」
也許是痛到了極點反而不痛了、也許是將死之人已經沒有感覺,再不是強撐著才能勾出笑的女子在得到他慎重地允諾後淺淺地勾出如夢似幻的笑容,在他的幫助下印上了憐惜的一吻在孩子的額上。
「寶寶乖,娘很愛你的。」
他掉著淚,看女子不願將視線從孩子臉上移開地斷了氣。
他掉著淚,抱著不停啼哭的孩子在已從憤怒轉為震撼錯愕的男人面前下跪。
「大人,求您讓我帶走這孩子。」
他極盡卑微地將腦袋低下,再誠懇不過地跪伏於地,
等了許久,終於等到男人不甘心的一聲低哼,
「可以,若你願意為那孩子生受一刀以償其母與外人通姦之罪、其母盜走我族中聖物冒犯聖神之罪,我就答應讓你帶走他,從今爾後,此女、此子,皆與我族無關。」
「……我願。」
他勾笑,硬生生地忍下了刀刃刺穿左踝的痛。
畢竟再痛,又如何比得上女子只是做夢卻夢得連命都賠上的痛?
×
「這孩子就拜託你們了。」
他將也許是像到娘,所以明明中了毒卻仍能在得到解藥後堅韌、健康地活下來的孩子交到邊關一對出身貧困但背景很平凡無奇的夫妻手上,拜託那對一直沒有子嗣的夫妻將那孩子能視若己出地扶養到大。
曾受他恩惠又一直想要孩子的夫妻欣喜地應允了。
他想,在這裡的話,孩子就可以離出生地不用太遠地平安健康長大,待孩子十歲的時候,他再讓那對夫妻把孩子送到東嶽派去拜師學藝。
這孩子剛出生就中毒,他救他時為了令他更強壯得能活下去曾為他重塑筋骨,那說是毒酒但劑量調配適當也能是替人強身健體的藥更讓孩子體質大變,不僅內功修練將會極快、筋骨也是奇佳。
會是個練武奇才的,他心想。
到時候,他就能完成孩子他娘的囑託,讓這孩子成為名揚江湖的大俠。
他是那麼想的,卻沒想到世事會是那麼地難料多變,讓他安排好的一切都被打亂。
等他知情的時候,那養父養母皆因急病突然去世、使他再失父母庇護的孩子已經成了乞兒流浪多年,就是幸好根基打得極好的身子讓那孩子仍成長得頗是平安健康,他養父母對他的教導也讓那孩子就算淪落為乞丐仍保持心性端正不變。
他連忙求了一名無門無派多不喜與他人往來、但曾受他救命之恩的朋友將那孩子收為徒,替他撫養那孩子並教導那孩子武功,並培養那孩子成為正氣凜然、俠義為懷的性格。
之後一年一年,他沒再去見那個孩子。
只聽聞孩子的武藝極高。
只聽聞孩子的性子正派。
接著,友人過世了,孩子在友人的交代下改拜入御氣山莊門下。
爾後一年,弓熾日之名始揚。
山莊三使之一。
高手榜第六位。
他想,他應是完成委託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