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暴雨之夜
那一夜,外頭的雨下得猖狂。
樹枝搖曳的沙沙聲與狂風呼嘯聲參雜在一起,像無數隻粗魯的大手,砰砰地敲打著窗戶門板。八歲的賀琰從淺淺夢裡被吵醒後翻了個身,將涼被拉過頭矇住耳朵。然而暴風暴雨的怒吼不減反增,睡意消退之際,他有點擔心這狂風會將鶴山寺的屋頂給掀了。
「……三哥。」
黑暗之中,他感覺到有人從後靠上來,輕輕拉了拉他被單。賀琰揉了揉眼睛,單手一撐坐了起來,房間裡此時一片漆黑,但他知道比他年幼的孩子站在床邊,正睜著一雙圓潤的眼睛直視他。
「小四睡不著嗎?」
「……唔。」孩子輕輕地應聲。「風聲好可怕。」
「沒什麼,就是風嘛。」
賀琰伸出手,揉上孩子柔軟的髮絲,語帶幾分安撫的味道。
然而外頭的風雨不合作地又強了些許,風吹得彷彿整個房間都在搖。他轉過頭,用能看見的左眼望向窗外,想了一想,最後掀開被單,俐落地翻下床,再次抬手拍了拍老四的小腦袋。
「不然我們去找師父,跟他一起睡,好不?」
「嗯!」
這次孩子沒有遲疑,用力地點了點頭,在黑暗之中拉住他伸出的手。
×
「阿琰?你們還沒睡嗎?」
「怎麼了小四?牽老三出來尿尿?」
牽著小四離開房間不久,他意外地在走廊遇見高自己半個頭,一樣睡不著跑出來的師姐師兄。前者關切地摸摸他的頭,後者手持蠟燭,一上來就是垃圾話。
「你才尿尿!」他不甘示弱地回嘴。「小四睡不著,我帶他去找師父。」
「那還真巧。」師兄咧嘴一笑,抬起手軸輕輕撞了下身邊的師姐。「老二也被風聲嚇得睡不著,吵著要找師父呢。」
「胡扯,那是你說的!」
「被嚇到的是師兄吧。師兄膽小鬼。」
「這話奉還給你,阿琰。睡不著的不是小四是你吧。」
「那我再奉還給你,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
「呃,師兄──」
「……小四我們走,不要理那兩個幼稚鬼。」
長廊上,前往師父房間的隊伍從兩人變成了四人。一路上,他和師兄拌嘴,夾在中間的孩子左看右看一臉惶恐,最後看不下去的師姐拉走老四,滿臉鄙夷地將幼稚的師兄弟兩人扔在後頭。
他們就這樣吵吵鬧鬧走過黑暗的長廊,像每個待在鶴山寺裡的日子一樣,外頭的風雨聲依舊大作,但跟著大家一起走,好像就沒什麼事情好怕了。
×
夜很深了。接近師父房間時,他們很有默契一起壓低聲音,小心翼翼不想吵醒睡著的師父。然而繞過最後一個轉彎,他們有些驚喜地看見房間門縫裡還透著微光。
最後,師姐領著四個孩子踮著腳尖,停在木門之前,輕輕在門板上叩了兩聲。
「師父。」
「進來。」
門內傳來溫和清醒的聲音,證明師父真的還醒著。他們互看一眼,交換表情,然後一起將手按在有些厚重的木門上,合力推開它。
房內,桌邊的燭光依舊亮著。火光之中,那如同他們父親的男人一手抱著還是嬰兒的最小師妹輕哄,一手捧著書卷坐在床邊。聽見聲響,男人放下書卷側過頭,毫不意外他們四人全都在那似地勾起淺笑。
「睡不著是吧?老遠就聽見你們吵吵嚷嚷了。」師父搖了搖頭,神情裡寫著好笑與無奈,但不帶責備。隨後,男人交換了抱孩子的手,朝著房角的床墊揚起下顎。「進來吧,自己鋪床。」
「是--!」
「還有安靜一點,別吵醒小妹。」
後來他們在師父寬容的目光下,盡可能小聲地鋪好床墊, 經過無可避免地經過一小陣推擠打鬧,最後在師父吹熄蠟燭之前,乖乖窩進同一張大大的被單裡躺好。
房間一片漆黑,慢慢地四周只剩下沉穩的鼻息。躺在小四和師兄之間,賀琰挪了挪身子,像想確認什麼似地最後一次望向師父大大的床,然後拉起薄被,在熟悉的溫暖中安心闔上雙眼。
屋外風雨依舊交加,狂風依舊敲響門窗,鶴山寺的屋頂依舊被吹得嘎拉作響,隨時要飛走似的。
但這次,他知道自己絕對可以安穩地一覺到天明。
之二、鶴山雨夜
上午原本只是大風的天氣,然而晚飯之後,連暴雨也一併颳到鶴山來了。
考量到安全,獨自住在偏遠小院的香柯同意留在主寺裡,打個地鋪在廳堂睡一晚。其他的門人被那傢伙遊說得玩性大開,得到好說話的老四肯首之後紛紛抱著被單蓆子跑進廳堂湊湊熱鬧。
於是事情就演變成這副德性了。大廳一邊,他們師兄弟姊妹五人忙著苦惱屋頂的漏水和即將收成的瓜果;另一邊,一群該睡覺不睡覺的死小孩瘋成一團,抓著被單打起混戰。
「大師兄,小頤姐姐推我!」
「大師兄,香柯犯規!」
「大師兄,五兒被香柯嚇哭了!」
「大師兄我很乖,一切全是誤會我什麼都不知道喔。」
「……」
尖叫笑鬧哭泣和告狀聲此起彼落,一波又起一波又停地刺激他們這群前輩的腦袋。當第五個人哭奔來告狀的時候,鶴山派大師兄揉了揉額頭,默默地站起身轉身準備離開大廳。
半跪著鋸木板準備釘牢窗戶的老四仰起頭,朝他的側影皺皺眉頭。
「你上哪去?三哥。」
「找棍子。」他覺得有群小孩很需要吊起來打屁股。
「三哥這裡有木條,你要不要將就一下?」
「那太輕了,我房間有根打蛇用的,阿琰你可以拿去沒問題。」
「聽起來不錯。謝了,師兄。」
難得他們幾個人在政務以外的事情上這麼有志一同,像爹一樣的鶴山派大師兄揚起手,瀟灑地往外頭走,留下大廳裡的門生們抓著被褥滿臉驚恐。
「大師兄對不起!師父救命!!!兀口兀」
「……」女掌門默默翻開收支帳本,冷靜地將門生的哀號無視掉。如果神情會說話,她想說的大概是師弟幹得好。
×
為了以防萬一,賀琰後來還是去找了根棍子,但為了房頂的漏水和修補工程,在外頭又耗了點時間。等到他退下濕透的蓑衣和斗笠,抓著備用的木棍回到廳堂時,大廳裡已經沒有聲響了。方才打算通宵玩鬧的門生已累得睡成一片,香柯和那些被他弄哭的孩子們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窩在一起睡著了,身上還壓著其他更小的門生。
他看著那畫面,忍住噗哧,輕輕放軟了目光。
這種事情,他們五人也曾幹過吧。
狂風暴雨的夜晚藉各種理由和另外四人窩在師父身邊,互相打鬧嬉戲直到溫和的師父默默去翻棍子,最後不知不覺睡成一團,醒來的時候身上早被蓋好了被子。
明明彷彿昨日的事,怎麼一眨眼間,輪到他在做師父曾做過的事呢?
想起從前,賀琰懷念地垂下眼,卻沒有放任思緒太久。在風雨呼嘯聲中,他輕手輕腳越過交錯亂躺的門人,拉起被單,為一個個東倒西歪亂躺的身影輕輕覆上。
就如同師父曾經做過的那樣。
三、雨夜過後
連夜暴風暴雨之後,朝陽終於自雲邊露臉。
因呼嘯風雨聲整夜淺眠的客棧女掌櫃在天未泛白之際便下樓巡視。昨日四娘特別交代緊閉窗門,因此室內尚無大礙,然而推開大門,滿目瘡痍的小院立時讓她苦惱地擰起眉頭──特別是不偏不倚落砸在正道上的樹木枝幹。
光收拾就是大工程了吧。
此時還早,早起的門人都進灶房幹活,一時半刻找不到人手來幫她。女掌櫃想了想,一聲輕嘆後走近那堆麻煩的枯枝,挽起袖口。
得在客人上門之前清理妥當啊。
一面想著後續收拾工作,她一面蹲下身子,費力地撐起笨重的樹枝,連枝帶葉的重量對她而言有些艱辛,但勉強還能負荷。體瘦的掌櫃咬著牙,硬是將樹幹拖離主道幾步之遙,正暗忖自己應該還能應付之際,泥地上的碎石冷不提防將她一絆。
一瞬間重心全亂,驚惶之下她鬆開了手,樹枝的重量登時重重地將她向後壓。
「呀──」
「小心!」
男音靠近的瞬間,她向後傾倒,卻沒有摔著,而是撞上一道結實的肉壁,似乎有誰的胸膛穩穩地撐住了她。
女掌櫃愣了一愣,錯愕地仰起頭,一張被紫紅胎記佔據半邊的清俊容顏及時印入眼簾。
「沒事吧?掌櫃姑娘?」
那為了要事進城投宿幾日的男人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橫過她身子拖住險些迎面劈來的樹枝,望向她的目光中寫滿關切。
她從接踵而來的驚嚇中回過神,趕緊努力站穩身子,搖了搖頭。
護住她的男人見狀鬆了一口氣,隨即放開扣著她肩頭的手,退開距離,撐住樹枝的手輕輕一顛。轉瞬之間,讓她耗費全身力氣的殘枝便被那人輕盈地扛至肩上。
「我來吧,這對姑娘家而言太危險了。」側過半張紫紅色的臉,那幫他一把的男人收起方才的關切擔憂,勾起嘴角,一如往常親切合宜地向她笑一笑,逕自將樹木殘枝扛至牆邊。就這樣重複三四趟,那人幫著她清空主道上所有礙事的落枝殘幹,直到客棧人聲活絡起來,雨過天青的陽光灑滿整片面東的磚牆。
男人手上的事情完成了,輕輕拍去掌上、衣褲沾到的泥汙水漬,而後卸下腰間懸著的半邊鐵面具,覆上自己右面惹眼的紫紅。桃華掌櫃站在後頭,收回注視那人整裝的目光走上前。她將雙手交錯於前方,輕輕垂眼,微微傾身致謝。
「非常謝謝您的相助,賀公子。」
「這點粗活沒什麼。」
對方的嗓音裡帶著不以為意的笑意。女掌櫃微微抬起頭,無意間看見那人的目光落在她被樹皮磨得通紅的手掌,飽含親切笑意的單眼微微垂下。「倒是妳,別硬撐傷著了。」
她為了那句關心無措片刻,本應即時的對答和感激頓時哽在胸前說不上來,直到他的目光又抬起來,攫住她的。
她避開他的視線,垂下頭支吾地說了聲謝謝。此時與他一道留宿的同門扛著行囊出了客棧,出聲喊他,那人仰頭應了聲,然後向她輕笑道聲再會,邁開步伐漸行漸遠。
一行人的聲音很快消失在大道上,緊接著是四娘喚她的聲音。掌櫃扭頭應了聲她在,趕忙理平衣裳快步回去。然而,趁著誰也沒看見的時候,桃華掌櫃伸出微紅的雙手,貼上自己發熱的臉頰。
沒能好好說聲謝謝啊。
下回若那人再落腳臨月客棧,請一壺上好的茶答謝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