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奴,持劍為奴,卻非人之奴、而為劍之奴。
為劍給心、覆魂予劍。
所想所為,當為劍心。
方為劍主持劍,做此劍欲為之事。
護主。
忠主。
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此為,劍奴。
×
對外說是突染急病的老莊主躺在床榻之上,依稀尚存往日俊美斯文的容貌上滿滿的倦,誰都能看得出已是行將就木的人卻還堅持地握住他的手腕。
那並非無法掙脫的力道。
但卻是無法掙脫的沉重。
他低首,看不出在想甚麼地注視著那曾拉了他一把而救了他一條命的手。
「清江,記得九年前北域劍峰山上那一戰嗎?」
「清江,記得我把干將交到你手上的那日嗎?」
「清江,記得成為劍奴後必須背負的職責嗎?」
「清江,還記得我將御劍劍譜交給你時曾和你說過什麼?」
「……清江皆未曾忘過。」
「對不起,我不是逼你,但、你就當這是一個父親的自私吧。」那平素愛劍成痴又寵溺獨子寵溺得總讓人總不禁無奈搖頭的男人用著睿智滄桑又帶哀愁的眼望向他,「那孩子從出生就註定一世多病,我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我欠他一條命、保他一世無憂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清江知道。」
不需明言他也能清楚老莊主想說的是什麼,所以不需要再說下去也無妨。
他偏開視線,沒法再看其實面容已經隱隱透著死相的男人。
「但──」
「清江真的知道。」說不上是存著什麼心思、更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些什麼,他下意識地反手握緊了老莊主枯瘦的掌,吐出的言語似乎全然沒能經過理性思考便說出,「我答應您,會以干將一職、會以干將一劍,從今而後盡己所能地保少莊主平安無恙、保他一世順遂,哪怕是以己命交換亦然,此允此諾至死方休。」
「……對不起,謝謝。」
直到他發狠起誓之後,病榻之上的男人才輕勾出安心的笑鬆了手。
他回想著自己方才其實有些過於衝動的誓言,倒也並不後悔。
說是知恩圖報留下也罷。
說是無處可去方留亦可。
護住藏劍山莊的少莊主總是成了他們這些劍奴下意識去做的事,而那或許都是出自面前這來日不多的男人所為,但他們誰也沒有試圖想去掙扎過。
終歸就是,允了而已。
×
鮮血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真正有著謫仙之貌的男人對他揚起囂張灑脫的笑。
「喂,莊主,別死吶,咱得走了。」
「……別笑話我,我這破武功能闖得出去?」
「誰說不能?」男人對他挑了挑眉,接著突然將手上由他贈與他的落花劍塞到他手上,再猛地一把搶過,回身劈下往他們揮刀的偷襲者腦袋,之後,他轉向他,細長的墨眸直勾勾望進他眼底,「你還想不想我當你的干將?」
「……想。」
「那麼,雖然干將劍不在此處,但就以落花代替,從此時此刻起,我持了你的劍,便為你手下劍奴,當護主至死方休……這就是劍奴的誓言,對吧?『莊、主』。」
他瞪著男人灑脫的笑,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但終究握緊了手上的徽音。
持劍刺出,勾出簫音清脆。
「那就拚吧。」
反正黃泉路上還能有他陪,那麼死有甚麼可怕?
可怕的從來也不是死,而是生離死別。
×
「少莊主。」
他在藏劍閣尋到身著麻白孝服的人。
站在其中一把藏劍旁的青年背對著他負手而立,纖細的身影即便身在陰影之中依舊有著遺世獨立飄逸若仙的出塵脫俗。
在他過去並開口後,那人像是這才注意到他地回首看向他。
「找我?」
「是、東嶽派的大弟子前來弔喪,現在人正在前廳。」他注意到他手裡拿著冰玉雕成的長簫把玩,撥弄著尾端珍珠流蘇的動作很眼熟。
是了,記得老莊主生前也有把玩隨身長蕭的習慣。
那把徽音原就是屬於老莊主所有,只是老莊主過世後才由少莊主繼承。
「……清江。」
「是?」
他抬眸看向那總是慵懶倦怠、似乎沒什麼能讓他提起興趣的人。
明明有滿腹詩書卻一世注定成不了大事的人像是不經意地開口。
「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清江不懂。」
「我的意思是,我爹死了,你是他的劍奴,雖然大半劍奴都會直接轉為跟著藏劍山莊的下一任主子,但我對立不立劍奴其實不太在意,所以,若你想離開──」
未完的話斷在被倒持遞到他面前的干將劍上。
他愣愣地抬眸看向他。
對誰都溫吞圓融卻總有段距離的人專注地望入他眼中。
「少莊主若願意,清江從刻起就獨是少莊主的劍奴。」
「但你、但你該──」
「該或不該,不是由他人定,而該問我意志所向。」
「你該知道,若持了這劍的話……」
「就是一生一世,我知道。」
「那麼……」
「我願。」
深吸口氣,他猛地抓住干將的劍柄,再反手遞回,面前的人看了他一眼後,才慢悠悠地伸手覆在他倒持劍柄的手上,他握緊了沒讓對方輕易取走那劍。
「你真確定嗎?持了這劍,就由不得後悔了。」
「這話該由我對少莊主說才是。」最後,那人猛一施力將也配戴了近十年的劍取回,只有在外人手上才能盡顯銳利的劍上閃過奪目光輝,「以此劍為證,從此時此刻起,我持了你的劍,便為你手下劍奴,當護主至死方休,干將、清江起誓。」
「……我允。」
罷,前程茫茫,這一路,至少他總有他陪。
×
──陪個屁。
雖莊主已仙逝一年卻仍自稱少莊主的劍灼磨牙瞪著只剩油渣而無烤鴨的油紙袋,以及吞烤鴨吞得好不歡快的山莊僕役,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後他將視線移向那個說要對他忠誠護主的劍奴身上。
「……萬膳樓的烤鴨?」
「是。」
「鴨呢?」
「分給大家吃了。」
他深呼吸。
再深呼吸。
多不能忍也得忍了。
誰叫面前這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戳死他。
「……我呢?」
「待少莊主不咳了,清江自會將萬膳樓的烤鴨送到少莊主面前。」人人讚譽脾氣好、性子佳的干將劍奴清江哥哥勾出非常溫柔的微笑,「但在那之前,少莊主還是乖乖喝白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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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高照。
晴空萬里。
天氣好得不得了的日子裡,今天少莊主又扁扁嘴喝白粥了。
那溫吞沉穩的人看著終是搖了搖頭,塞了偷偷保留下來的鴨腿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