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就是赫赫有名的悅來客棧也靜的彷彿睡了。
唐憫身著一襲黑袍,無聲地吹熄桌邊搖曳燭火,然後轉身,踩著平穩的步伐,打那雙佈滿血絲的大眼前走過。昔日德高望重的老長老在上一波毒發中摔落於床,前胸因劇痛激烈地起伏著,逐漸發黑的手腳卻封住他所有的行動。
唐憫站在窗邊俯視夜裡的京城,聽著曾經一字一句皆為聖旨的老人如今只剩破碎哀鳴,那呻吟聲甚至越不過薄薄的木製隔間。
「……要、什麼……」
臥倒床邊的人幾番掙扎,最後艱難地拚出勉強成形的句子。窗前的他停止搖扇,微微側身,灰髮下那雙柔和的眸子與老人的對上焦。
「我要我弟弟回來,長老。」明知對方瞠大的雙眼早已目不視物,他依舊向老人揚起謙和的笑容,語氣一如往昔平靜柔和。「一直以來,我要的都只有這個。」
黑暗之中,映著窗外冷冷的月光,唐憫看見那向來德高望重的老臉在片刻呆愣之後隨即佈滿驚愕與憤怒,瞠大的眼瞳裡滿是血絲。
「你──」
「您記得徒兒,真是太好了。」再次勾起淺笑,他緩緩地走上前,然後屈膝蹲下。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接近地凝視那張蒼老可笑的容顏。「想不到會栽在昔日門生手中嗎?也是。當年顧珉也沒想過,最後竟是被自己人捨棄了。」
老人自咽喉爆出一聲怒吼,那在唐憫耳中彷彿動物垂死前的哀號,然而他依舊蹲在那兒,不為所動,只是對自己的麻木略感訝異。
「……不會、不會放過──」
「東嶽派不會放過我,是嗎?」嘆了口氣,唐憫語氣很輕很輕,輕的彷彿漂浮在所有情緒之上。「何妨?你們也從來沒有這麼做。」
語罷,唐憫垂下眼,壓下心頭席捲而來的疲憊,收攏扇子,扇尖挑起老人的下顎,強迫那雙失焦的眼眸與他平視,嘴邊再一次勾起溫柔的弧度。「言歸正傳,長老。有件事兒,我一直想知道──」
「那晚客棧裡的刺殺,是你們的主意不是?」
×
東嶽派前副門慘死客棧一事,在隔天早晨驚遍了大半個江湖。
前老副門昨晚吩咐掌櫃早晨送膳,但自小二敲門後又過了一兩個時辰,直到接近午時,仍不見房裡有任何動靜。察覺異樣的客棧老闆強行破門,才發現老前副門僵死的屍首。
據說,前老副門死時面目猙獰,一反生前慈眉善目。
據說,前老副門身無外傷,倒是下顎生出了一大塊墨色毒斑,彷彿落在宣紙上的墨漬向老人的胸膛和臉頰渲染開來。
據說,那喪盡天良的兇手是自未鎖的窗戶襲來,但窗緣和樓下屋簷卻未沾上任何足跡印記。
據說,當客棧老闆撞門而入時,出事的房間瀰漫著濃濃的藥草香。
據說,那香味來自鉤吻──與唐門新任高手同名的劇毒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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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些據說鬧得全城沸沸揚揚時,對此不發表任何想法的鐵手藥師收起了行醫道具,騎上小青驢一顛一顛離開城門向南行去。她沒有回神醫門,而是順路繞到不算太遠的唐門,栓了驢又和門人打過招呼後,在門人的領路下進了唐門主宅,最後熟門熟路地彎進聽雨樓。
一推開門,滿室的墨香令她頓下腳步。
封號「鉤吻」,傳言中心狠瘋狂的唐門兇手早回來了,隨意散著一頭灰髮在桌前執筆作畫。聽見她推門的聲音,唐憫擱下動作,微微轉頭,向著她勾起了輕輕的微笑。
他看起來很平靜,而她則為他的平靜暗嘆口氣──真若平靜無事,唐憫是不會在這時間作畫的。
「問出所以然了嗎?」她輕聲地開口,明知故問。
唐憫聳聳肩,含笑不語,沾朱砂墨的筆尖在硯台邊緣順掉多餘的墨水。
她懂他的意思了。
「你早知道答案了,不是嗎?」
房百憐摘下椎帽,信步走到男人身邊。她看見唐憫在宣紙上勾出一朵朵紅杜鵑,那顏色紅豔如血。
「我知道,只想再確定點罷了。」唐憫笑了一笑,神情裡有自嘲的味道。「結果,他們總算沒讓我失望。」
她站在他的身邊,看著紙上的花一點一點地綻開,沉默片刻。她不確定這時候該說些什麼,甚至不確定這時候該不該開口,所以房百憐最後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繞到男人身後,伸出雙手,在他筆沾墨汁時,從後方擁住了男人的肩頭。
「……百憐?」唐憫愣了一愣,停下手上動作眨了眨眼,略感困惑。
「安慰你。」她沒鬆手,輕輕將下顎擱在他的頭上,細軟的髮絲搔得她微癢。
他又頓了一下,然後失笑出聲,空著的左手輕撫她白皙的手臂。
「我沒事,真的。」
「嗯哼。」
她輕哼了一聲,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在朱墨的香氣中閉上眼,再次縮緊了環抱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