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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正文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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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囊中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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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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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6-18, 12:59

主題回顧 :

江湖、江湖──

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人,就是江湖。
放諸四海,何處無人?
何處非江湖?

×

崇觀七年,初春,於明洲,有一高手橫空出世。
其身份不明、來歷不明,僅知其練一內功心法。
名約《御氣》。
憑此心法,此人身手之高,無人能敵。

後。崇觀十年,冬暮,於琅琊山上,正道各門各派掌門聚集於此,奉此人為初任武林盟主,率領正道與萬華派等邪道相抗,而後,正道武林勝,萬華派等邪道守諾退回各自駐地,十年不入中原、不擄正派人士為奴、不掀腥風血雨。

十年江湖和平,此人功不可沒。

崇觀十二年,早春,初代武林盟主創立御氣派。
崇觀二十年,仲夏,初代武林盟主逝世。

史記,發喪隊伍綿延數里,葬禮哀戚莊重。
然,初代武林盟主逝世之因卻是不明不白。

猝死?
病逝?

練武走火入魔?
遭賊人所殺害?
或同門給謀害?

眾說紛紜,真相直至今日亦不得而知。

另有一大疑點則是御氣心法於初代武林盟主逝世後亦是下落不明,御氣派繼任掌門窮盡門派之力亦並未尋獲,至今,御氣心法終成傳說秘笈。

傳言,得此心法修練便能成天下第一,再登武林登峰、千秋萬載。

×

「那麼,那本御氣心法,當真已經無人能知其下落了?」
「這個嘛,就得看有心人有沒有足夠多的銀子,願買一個答案。」

用著說書人的口吻說古的男人輕搖摺扇,平凡得極不顯眼的容貌勾著僵硬的笑,笑裡隱隱透著傲氣的味道,不用細瞧也知道這人正戴著人皮面具,就連這人皮面具都戴得這麼毫不在乎,江湖第一樓的地位確實仍是不容動搖的。

那來訪的客人推出了一只雕花木箱。
不算小的體積,在那人手中卻似是輕如鴻毛的重量。

平凡的男人打開木箱瞥了一眼,接著滿意地點著頭重新將木箱蓋上。

「款項無誤,那麼,你想問什麼問題呢?」
「御氣心法,如今下落何方?」

「御氣心法,」平凡的男人輕笑,「如今,在藏劍山莊。」

×

天曆四年,晚秋。

經瑯琊樓之口,初代武林盟主所創御氣心法下落重現江湖。
同月,御氣山莊登藏劍峰欲討回心法,方知,心法早已於幾日前失竊。

消息傳開,江湖,紛亂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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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家道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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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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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風陌‧尚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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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7-16, 19:25

要相逢,恰相逢,畫舫朱簾脈脈中,霎時煙靄重;
怨東風,笑東風,落花飛絮兩無踪,分付與眉峰。


×

那是個如同鬼魅一般的男人。

一頭墨色及肩長髮不挽髻束冠僅以暗紅絲帶隨意束綁,身著墨色的寬袖繞襟曲裾重衣,上頭以暗紅細線繡出彼岸花開的景象,同色的對襟氅衫罩在身上,更顯男人的纖瘦病態。
在男人本來應該是五官的地方,是一只繪有暗紅色詭譎花紋的雪白面具,宛若以鮮血繪製的半罩面具隱隱帶有不祥的感覺,就如同膚色蒼白得幾乎毫無血色的男人一樣,是似乎不屬於人世的存在。

站在他背後的男人將細瘦如枯爪的手按在他肩上,刻意附在他耳邊低聲說話的舉動讓他有種無法言喻的恐懼。

「看到了嗎?那是能腐蝕骨肉的毒。」按在他肩上的手用讓他吃痛的力道逼著他看向桌上那包本來是他要留到練完武後用來果腹的點心,在變得殘缺的糕點旁邊,是一隻不知道從哪裡溜進來偷吃的貓,但因為誤食裡面被下了劇毒的糕點,而從喉嚨到肚腹的部位都全爛得血肉模糊,「看到了吧?你們幾個師兄弟之中,誰是最擅長調配毒藥的,為師應該不需要再特地告訴你,這代表什麼,你應該也心知肚明才是。」

「為、為什麼……」他顫抖著,為過分貼近的死亡而恐懼。

「為了活下去。」男人放輕了按住他肩膀的力道,「這是赤影門的規矩,每一代的赤主都會培養十幾個孩子做為接班人,但最後只有一個能夠活下來繼任赤主的位置,因為只有夠心狠的人才能作為殺手的主子。」

「但、不能夠不殺嗎?」

「不能,殺人和被殺,你只能選一條路去走。」用著毫無起伏的冷酷音調無情摧毀他最後一絲希望的男人站直身子,接著把自己慣用的暗器、蓄滿銀針的細筒子交到他手上,「你想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對吧?如果想知道,就得想盡辦法活下去成為赤主才行,只有成為赤主,你才能擁有足夠的力量去追查真相。」

「……真相?」他困惑地接下了本該是男人隨身兵器的東西。

「對,你爹娘都是被人害死的,但你若想替他們報仇,就必須先擁有足夠的力量,否則我不會告訴你,你爹娘和你真正的名字,也不會告訴你要如何去追查真相,懂嗎?」

「懂。」他想知道,他爹娘和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也想知道爹娘死去的真相是什麼。

「這樣才對。」語調之中隱隱帶著像是錯覺一樣的笑意,男人拍了拍他的頭,「我受你娘的託付而將身中劇毒險些死去的你帶回救活並養育成人,但我大限將至,剩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你教導得足夠強大且心狠無情,唯有如此,在失去了我的庇護後,你才能夠繼續安然無恙地活下去,你能懂的吧?想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所有可能奪去你性命的一切都先摧毀殆盡。」

那是男人用血換來的教訓,如今,他便教導給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了,師父。」
「很好,記得,你一定要活下來。」

他對男人的交待慎重地點頭。

也許是因為有那一番談話和先前親眼看見自己要吃的點心被下毒的情況,距離死亡那麼近的恐懼讓數日後參與赤主之位競爭的他終究狠下心來動手,用男人交付給他的銀針毒死了他所有的師兄弟,最後在滿地屍首中渾身浴血地活了下來。

從中針之處腐蝕得血肉模糊的屍首再看不清曾有的面貌了。
他從那之中走上前,接過了男人摘下後遞給他的雪白面具。

「今天開始,你就是言淪洄。」

有著無常之名的赤影赤主,歷代都以面具遮掩容貌,只擁有言淪洄這個名字。
所以當他接過繪有血紋的面具的那一刻,他就是下一個言淪洄。

赤影的赤主。
殺手的主子。
如鬼魅的人。

從今爾後都是他了。

「那師父你呢?」
「我?大概就是回去當我自己吧。」
「師父自己?」
「是啊,一個無名之人。」摘下面具後露出俊雅斯文但可惜蒼白得過份病態的容貌,其實生得即俊的男人輕勾著唇掏出了一塊半透明約莫兩指大的玉牌交給他,那玉牌上刻著瀟灑的濬字,「這是你的名字,你娘是雲霄堡的前任堡主凌澐、你爹是劍俠祁軼,這是你爹的配劍落花和飛絮劍法的劍譜,以後就給你了,若想知道關於你爹娘的事,就用師父留給你的銀兩上琅琊樓去問。」

「琅琊樓?」

「對,那是一個公平公正到近乎冷血無情的門派,無所不知,知無不言,凡求問者必有甚解──前提是,必須得付得起他們開出的價碼,若說天下間還有哪裡能夠告訴你關於你爹娘的事情,就只有那裡了。」

「徒兒知道了。」他慎重地點頭記住了琅琊樓三個字。

「那麼,祁濬,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灑脫自在、無拘無束地活下去,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比活著更重要的了,懂嗎?」從小一直讓他感到恐懼的男人最後一次將細瘦如枯爪的手重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很多年之後他才知道那是屬於生命的重量,但那時的他還不懂,只為那樣的力道感到吃痛。

之後,他正式成為赤影的赤主。
之後,他再沒有見過自己師父。

之後……

×

啊、是做夢啊。
夢到了好久遠以前的時間,感覺好懷念。

帶著說不上是沉重還是哀傷的心情,他睜開眼,第一眼映入眸底的是漆黑的床帳還有整個以墨黑及血紅為主色佈置的房間,房間的擺設不多,空蕩的感覺讓人有種莫名的壓抑和寂寥。
對了,記得他是在外閒晃的時候剛好路過東疆赤影谷附近,因為身上盤纏也所剩不多就乾脆把門派駐地當客棧順便再蹭頓免錢的早飯吃才回來住一晚,打算過夜隔天就要走的,離開前要記得先去要點現銀放在身上。

他邊打著呵欠邊懶洋洋地起身下床,簡單打理好自己後便循著淡淡的香氣往外走去。
唔、這個好像是包子的味道,今天的早膳是包子啊,某某人做的香菇肉包和筍包都很好吃。

「早啊,可以用早膳了嗎?」

踏進灶房後,他用鬼魅的身法晃到正在盡心盡力、盡責盡職地蒸包子給門派所有殺手當早膳吃的影主身後,有著白髮藍眸異樣容貌的男人用鬼氣森森的眼神面無表情地回頭瞥了他一眼。

接著,他得到了一顆熱騰騰的包子和一碗青菜豆腐湯。

熱騰騰的青菜豆腐湯很好喝。
香噴噴的肉包子也很好──

他把咬了一口的包子塞回蒸籠裡面。

「為什麼只有我的是菜包!」
「你吃素。」
「我不吃了我要吃肉!」
「你吃素。」
「不管!反正給我肉包啦!」
「你吃素。」
「我要吃肉包!肉包!肉包!肉包!」

明明就蒸得整籠都是肉包,香菇肉包、筍絲肉包……到底為什麼還要特地為他弄一顆菜包呢!湯是青菜豆腐湯他就忍了,反正很好喝,但包子怎麼可以是那種食之無味的菜包!

他要吃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肉!

他用力據理力爭的結果,是白髮藍眸鬼氣森森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用鐵夾子將那顆被咬了一口的菜包從蒸籠之中夾出來,重新放回他捧在手上想跟他討塞肉包進去的碗裡。

「你吃素。」

面無表情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用一句話打發他。
他有種撞在棉花上面,有力也無處使的感覺。

「算了,之後我要去吃豪華豐盛的酒席,現在勉強忍忍也就算了。」

提醒他下次回來的時候要先想辦法給門派弄一個不會反抗他的廚娘,不然繼續讓這男人掌廚他怕以後他真的都只有青菜可以吃,到底為什麼他都故意把所有的工作扔給他處理他還能有空來洗米煮飯、控管他的飲食?
有赤主咬著菜包非常困惑。
他沒看見他背後的男人依舊是面無表情但是身上的寒氣在一點一點變濃厚。

……唔、是不是變冷了?

後知後覺的赤主咬著菜包搓搓手臂,帶著滿滿困惑的視線往寒氣來源的地方看去後,就看見背後的男人用著宛若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怨鬼一樣陰森可怕的眼神在看他。

他差點反射性失聲慘叫說有鬼。

還好,不是鬼。
不對,是影主也不太好。

「幹、幹嘛?」幹嘛用那種活似想把他拖下黃泉的眼神看他!
「你之後要去吃豪華豐盛的酒席?」
「對啊,不可以嗎!」

他挺了挺胸膛,努力擺出毫不畏懼的姿態要證明自己才不怕對方。

「所以,你明明知道自己只要喝酒吃肉就會暫時性地失去所有武功還打算跑出去喝酒吃肉,絲毫不顧你身上還留有劇毒是靠著你修練的內功在壓抑的,如果暫時性地失去所有武功,時間一長了會連毒都發作,接著轉瞬就會要了你的小命,而你明知如此還毫不顧忌?」

陰森鬼魅的男人面無表情但視線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呃……」他有一點心虛了,「知道了、知道了,我會乖乖避開酒肉不沾,不過那酒席是一定得去的……師父教這到底是什麼鬼內功,為什麼只要沾到葷腥就會暫時無法動用內力啦。」

他好哀怨。
他好鬱悶。

他超想去挖師父的墳,掐師父的脖子用力搖搖搖詢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他長大會這樣,退位那時就已經油盡燈枯剩沒多少日子可活的師父才會很乾脆地一退位就一走了之故意不死在門派之中,不讓他知道自己最後葬在哪裡?怕他為此去鞭屍焚屍毀屍報復?

「別那樣說前任赤主,他是你救命恩人。」睨了他一眼後,看他乖乖應諾便又轉回去照料蒸籠的男人也沒再繼續和他談論能不能吃肉的問題,而是問起他今日的行程,「所以你今日就要離開?要去參加酒席?誰邀請的?用祁濬的身份去的嗎?」

身為赤影派赤主、乃邪派之首的人同時也用祁濬這個名字做為被讚譽高風亮節、坦蕩無私的俠士在江湖行走,除了藉此調查一些私事之外也是趁機混入正派之中在捍衛赤影派。
而祁濬時有江湖中人相邀宴席。
但十有八九不是為了談正經事只是單純去騙吃騙喝而已。
這件事除了他自己本人之外就只有身為赤主副手需與他搭檔配合的影主知情。

但就連這傢伙也不知道,其實祁濬才是他真正的名。
雖然於他而言,赤影派方是他的家。

「對,是鐵舵幫的幫主邀了踏雪無痕祁濬去總舵作客,約好了會到渡頭那邊接我,之後走水路一併上京,在京城裡備了酒席相談。」他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我猜約莫是為了御氣心法一事,聽說有些小門小派為了競爭心法和大門派抗衡,決議聯手合作,大概是因為這樣才會來找我。」

「牽扯進這種事情之中沒問題?」

「有問題也得扯進去。」捧著熱湯,他回答得很認真,「都是藏劍山莊的錯,明明在事情傳開之前把心法直接歸還給御氣山莊就沒事了,結果他們卻弄丟心法把這事越鬧越大,不管心法最後是落到誰的手中,都會對江湖帶來一定的動盪,赤影派若置身事外,難保不會在這場混亂之中遭到滅頂。」

況且隨著心法失竊一事曝光,對赤影殺手的委託也增加了不少,貌似有不少人想趁著這場混亂做些甚麼,他們如果對心法一事置身事外的話,恐怕也無法好好篩選哪些單能接、哪些單不該接。

啊啊、真的超麻煩的。

他詛咒那個辦事不力的藏劍山莊少莊主。
也詛咒那個不早點把心法拿走鬧出這麼大麻煩的御氣山莊少主。

以後就叫他們麻煩鬼二人組好了。

「也是,但無論如何你還是得要以保全自己為優先,赤影派不能失去赤主,知道吧?」
「放心,我只是跟去看看情況,確認最後心法落在誰手上,並沒有打算參與競爭,不會有事的。」

他拍拍那個不知道是因為天生還是因為太愛管東管西自找麻煩才會滿頭白髮的男人肩膀,讓自小一塊長大的友人盡管放心,如果有事他絕對會跑第一的,不然輕功是鍊來幹嘛的呢。
有個大俠還沒出門就在思考落跑。
但幸好江湖上沒人知道,所以大家還有個美好的幻想。

×

交代了讓有著老媽子個性的人顧好門派之後,他回到自己的房,褪去黑底紅紋的衣衫,換上淺藍色窄袖緊身的繞襟曲裾重衣,再將過腰的長髮挑些許在腦後插上數支玉笄挽起成髻,最後,他摘掉那一張繪著暗紅血紋的雪白半罩面具,面具底下是一張俊逸清雅、出塵脫俗的臉孔。

對著銅鏡,他按了按上頭的臉皮。

這張令他覺得有些陌生的容貌已經多久沒見了呢?
不過還不行,還不到他可以以真面目示人的時候。

對著銅鏡,他用熟練的動作將另一張普通、平凡的人皮面具罩到自己臉上,蓋住底下俊逸的容貌。
換好裝扮之後,此刻的他已不是赤影派的赤主言淪洄,而是名號踏雪無痕的俠士祁濬。

藏起屬於言淪洄的面具跟衣衫,他沒再去和是他副手亦是他朋友的男人道別,而是直接踏著窗框以來無影去無蹤的輕功翻過高牆離開了赤影派位在東疆深谷之中的駐地,去附近的渡頭與鐵舵幫派去接應他的人見面,之後搭上對方的船,走水路往京城而去。

據說是因為順風順水,約莫一天多的時間他們就已經抵達了京城附近的渡頭。
之後換乘馬車,在中午之前便已經入京,但繁華的京城之中,不知怎地卻有種壓抑不安的氛圍。

……出什麼事了嗎?

他迎上來迎接他的鐵舵幫幫主,那是個非常高大健壯的男人,三四十歲的年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營水運而有著屬於商人的笑,但舉止非常豪邁的男人用熱情如火的態度非常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公子,你可總算來了。」
「抱歉來晚了,鐵幫主,幸會。」
「來來來、我給你介紹已經抵達的其他客人。」

豪邁好客的男人將他推進了說是已經備好酒席的萬膳樓之中。
放滿豐盛菜餚的圓桌旁已經坐了好幾個人。

個子瘦小又神色不安的是鷹幫的副幫主。
留著兩撇八字鬍又神情倨傲的是威龍鏢局的鏢師頭領。
一襲白衣搖著扇的富家公子是趙家莊的少主。
被那少主赤裸裸盯著打量的美豔姑娘則是桐門派的掌門之女。

除了這五人和他以及鐵舵幫的幫主之外,另外還有一個則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武藝尚且差強人意但至少消息算是頗為靈通的男人。

他在沒人注意到的情況下悄悄對男人擺了擺手。

「那麼、這一位則是只聞傳說、少見其人,名號踏雪無痕的俠士,祁濬公子。」他在鐵舵幫主的介紹下和其他幾人拱手見禮,然後被安排在了鐵舵幫主和趙家莊少主中間的位置落坐,自稱樓未央的男人則是坐在他正對面的位置上,「相信各位也已經猜到,鐵某特地邀請各位上京一聚,為的就是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御氣心法一事。」

「鐵幫主的意思是,想搶?但一派之力不足,所以想尋大夥一起合作?」威龍鏢局的鏢師頭領、名叫詹淳的男人捻著自己的八字鬍第一個開口,「光明正大做這種事,不怕被人說是搶人秘笈的匪徒?」

「不不不、此話差矣。」提到心法總算將視線從桐門派掌門之女的身上移開,趙家莊的少主趙雨云搖著手上的扇子輕笑,「御氣心法的主人原是初代的武林盟主,那位既然沒有將心法傳給後人而是交託藏劍山莊保管,那麼初代的武林盟主一死,在未指派下任繼承者的情況之下,心法如今就該是無主之物,換句話說,就是應該誰得到便歸誰所有,如何能說是御氣山莊的東西?」

「說得也是,不過這可是和藏劍山莊以及御氣山莊作對的大事。」鷹幫的副幫主李隼不安地舔著唇。

「沒錯,但鐵某可不怕。」接著是豪邁的男人殺氣騰騰地用力拍了下桌子,「御氣山莊早已淪為商賈世家,現任的少主夏侯昭數年前受傷後傳言再不能動武,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劍灼更是自幼體弱多病,這樣兩個懦弱無能的小夥子率領的門派就算曾是家大業大、如今亦是不足為懼,而其他名門正派特別是東嶽派應是不將御氣心法放在眼裡,換言之,以鐵某看來,咱真正的競爭者是萬華派和赤影派之流的邪魔歪道,替江湖除去此些惡人之餘還能增進自己門派的實力,此事自當是大大可為。」

在鐵舵幫的幫主用一番話分析完現今的局勢之後,在座除他與樓未央的幾人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悄悄看向樓未央,後者正掛著似笑非笑的神色在觀察其他幾人的神情。

怎麼?這傢伙對這些人的打算反而比較感興趣嗎?

「鐵幫主,」在一片沉默之中率先開口的是桐門派的掌門之女,鄧玉錦,容貌美艷的女子用謹慎和審量的態度緩緩掃視過在場幾人,「倘若,我是說倘若,真要合作的話,要如何確保彼此的誠意,以及心法的歸屬?心法只有一份,總不能一人得其中幾頁吧?」

「關於這點,鐵某已經想好,咱幾個門派一起行動,就不擔心誰有出力誰沒出力,待奪得心法之後咱就各自謄寫一份,共享心法,至於能不能應用得當就看各家本事,如何?」

「那麼那位默默無名的樓公子和孤身一人的祁少俠呢?他們都各自只有一人,待要出力的時候這可不就平白佔了便宜?」帶著懷有惡意的目光,威龍鏢局的鏢師頭領詹淳瞇著眼打量他和那名平凡無奇的男人,「又或者這兩位能提供什麼特別的幫助?於是有非讓他們參與的理由?」

「這個嘛,浚確實只有孤身一人,幫不了各位太多,能給出的頂多只有琅琊榜第七高手和第九公子的頭銜,如果各位覺得浚幫不上忙,浚就此退出亦是無妨。」他對著那個八字鬍的男人微笑,內心只有想把那個瞧不起他和樓未央的男人掐死捏爆的衝動,「至於這位樓公子或許武藝平平,不過消息靈通,若在場諸位有其他獲得江湖大小消息的管道,那麼就請樓公子也一併退出亦是無妨。」

「不不不、兩位都是能人,怎能退出呢。」知道他和樓未央能耐的鐵舵幫幫主連忙緩頰,「要不這樣吧,合作之後,要是大夥都覺得其中的某一方沒出什麼力,就讓那一方退出合作,如何?」

「這倒是個辦法……」桐門派的掌門之女贊同地點點頭。

「那麼,如果對於合作沒有其他異議,在開始討論要如何行動之前,咱就先確定一下,大家都願意合作參與爭奪心法?」身為發起者的鐵舵幫幫主用審慎的視線一一看向了在座的每一個人。

威龍鏢局的鏢師頭領詹淳第一個點頭。
趙家莊的少主趙雨云第二個笑著頷首。
桐門派的掌門之女鄧玉錦在猶豫了片刻之後才咬著牙表態願意。
接著是他與樓未央。
最後才是鷹幫的副幫主李隼畏畏懦懦地點了點頭。

「就試試看吧。」

眼神飄移不定的李隼這麼說。
於是在場的七人終於確定了合作之事。

「接下來,就讓未央對這場合作先出點力證明自己不是無用之人吧。」確定合作之後,在此之前多是傾聽而沒有加入討論的男人輕勾唇瞥了眼鄧玉錦,「關於御氣心法,未央可以先提供兩個未證實的情報,其一、據說盜走心法的人是受人委託而盜,但事後在委託費上有所爭議,故而放出了消息意圖將心法賣給出價更高的人,而這個消息是從江南最先傳出來的;其二、據說心法雖然遭竊,但其實藏劍山莊的少莊主不僅看過心法,甚至還能將內容完完整整地默背出來,似乎是因此才會在御氣山莊到訪之後便連夜離開了藏劍山莊下江南避禍,而且,他們走的是水路,不過雇的是尋常船家而不是鐵舵幫的船。」

才一開口就讓所有人瞪向他,看似普通平凡的男人消息一如既往地靈通。

「換言之,若是循個江面寬廣的地方埋伏,將船夫換成咱的人,就可以綁架走藏劍山莊的少莊主,逼他若想活命就把心法默背出來?」很快便以此想出如何行動的詹淳神情傲慢地捻了捻自己的八字鬍。

聽到這法子的趙雨云表情一亮。

「這可行,趙家莊在這條江河之上某處有個小島、上頭建有別莊,若是得手可以將人帶到此處幽禁,待確定他所寫的是真正的心法再放人,如何?我還可以負責讓他寫出心法……」

「喔?趙少主有什麼手段可以讓他寫?」聽他這麼說而頗是詫異的鄧玉錦困惑發問。

「這個嘛、鄧姑娘若想知道,晚上來我這我可以親身示範給鄧姑娘看。」在江湖上本就以喜愛捻花惹草收集美人而且不論男女聞名的趙雨云邪氣地笑了聲,琅琊榜的第一公子是什麼滋味,他可是期待得很。

也知道他那些風流傳言的其他人皆轉開了視線。
只有一開始沒聽懂他意思的鄧玉錦愣了片刻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麼另一邊……」

「就由我和樓公子去吧。」截斷了鐵舵幫幫主的話,他笑著毛遂自薦,「我和樓公子都只有單獨一人,在綁架藏劍山莊少莊主的這件事上恐怕幫不上太多忙,不如由我們去江南查探此事是真是假,由我去的話我想對方應該也比較信得過,而且只是查探消息,各位就不用擔心我們會不會自己私藏心法,況且這樣分頭進行的話,至少若兩個情報都是謠言,我們也不會浪費太多時間。」

「那麼這邊就拜託祁少俠和樓公子了。」見其他人對此安排都沒有其他意見,大概也是覺得那種販賣心法的事十之八九是謠傳,甚至搞不好還能以此做為藉口在利用完他們之後聲稱他們沒有貢獻將他們踢走,鐵舵幫的幫主點點頭同意了他的自薦,「此事就這樣定了,來,大夥先乾一杯預祝馬到成功吧。」

「好啊,多乾幾杯也是沒有問題的。」

這麼說的趙雨云掛著不懷好意的笑看向鄧玉錦。
後者冷哼一聲轉向他。

「祁少俠,玉錦敬你一杯。」
「這──」

瞪著桌上那一杯酒,他好猶豫到底該不該順應對方的好意趁機偷沾一點呢?反正晚點應該也沒有其他事了吧?
他正猶豫著,沒等他猶豫出結果,從他對面響起的聲音就很殘忍地戳破了他的奢望。

「鄧姑娘,你不知道祁少俠是不沾葷腥酒水的嗎?」雖然並不清楚他是因為所修練的內功才必須避免沾染葷腥酒水,但見過一次他沾了之後毒發的模樣,大概因此誤以為他是沾了葷腥酒水才會那樣的人笑著將視線轉向鐵舵幫的幫主,「鐵幫主,祁少俠不好意思勞煩你所以才沒說,不過能請你替他將膳食全數換成素菜嗎?」

「這個自然沒有問題。」聽樓未央這樣一講才想起關於祁濬確實有不沾葷腥酒水的傳言,只是本來以為是誇大沒想到是真的,鐵舵幫的幫主連忙點頭喚來了小二替他撤換飯菜。

「謝、謝謝鐵幫主。」他很努力才咬著牙微笑說出了謝。

然後看著面前的油雞、烤豬、蒸魚、酒蝦……很快被通通換成綠油油的葉子,就連酒都換成了苦得要死的茶,他便有種人生絕望又悲慘的感覺。

這種只能吃素喝茶的人生是要活來幹嘛喔?

他難過。
他悲傷。
他絕望。

唔、他恨死了教他那個鬼內功的師父啦!丌口丌

×

「祁濬。」

他在客棧的屋頂上哀悼他一去不回的酒和肉。
然後害他失去喝酒吃肉機會的樓未央不知怎麼地也跑上來笑著在他身邊坐下。

「你怎麼也來了?」
「賞月啊。」
「今天沒有月亮。」

他面無表情指指上面那個夜黑風高正好殺人的陰暗天空,反正黑成一片,不知道能不能趁此機會埋了他旁邊這個害他沒吃到肉喝到酒的傢伙呢……

算了。

雖然是個常常會讓他很想揍他的傢伙,不過這人畢竟也是真心為他,明明只不過是數月之前意外萍水相逢後,因為覺得彼此之間相處起來頗愉快才結伴而行,以為只是短暫相識一場,但這人卻一直到現在都還記得他不能沾葷腥酒水的事,如果是用祁濬的身份,應該可以當當朋友吧。

「那就當我是賞夜吧。」連來找他說話的藉口都找得很隨便的人聳聳肩,「話說回來,我頗意外你居然會對御氣心法感興趣,而且還答應了鐵舵幫幫主的邀約,難道你也想要御氣心法嗎?」

「只是不希望心法落入不好的人手中,為天下帶來劫難而已。」

但事實上,不管是對度奈河還是樓未央,他所說的那些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若說他參與進這場混亂之中到底真正想圖的是什麼,除了表面的理由之外大概為的還是那個自始而終都未曾變過的目的。

報仇。

為他未曾謀面的爹報仇。
為他從未見過的娘報仇。

『你來琅琊樓,想問的是什麼?』
『我想知道祁軼和凌澐的事。』
『祁軼的事蹟較少,五十兩,凌澐的則值一百二十兩。』
『包括他們死去的真相?』
『你若想知道得更詳細,就得再加五十兩上去,不過關於這兩人的死很多都是推測,無憑無據,就算是這樣,你也還是想知道嗎?』

『──是的。』

他想知道。
不管是爹的死還是娘的死,他都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自己的爹娘到底是怎樣的人。
想知道江湖傳言娘是被爹強暴才自殺而死是真或假。
想知道究竟是誰害他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那麼、我就告訴你,雖然時間很短,但祁軼曾為藏劍山莊莊主劍漠手下劍奴干將,那時有人意圖殺害劍漠,祁軼應當是為了保護劍漠而死,而凌澐則是被自幼愛慕她又怨恨她從不將他放在眼中甚至嫁給別的男人,因此意圖奪去雲霄堡堡主之位的副堡主也是她的同門師兄給毒死。』

然後,知道了一切之後,他想報仇,那是他身為人子剩下唯一能做的了。


尚蒔 在 2015-07-17, 21:39 作了第 1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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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上一小段昨天塞不進去的部分~!

※   ※   ※




那是在白家莊慘劇一案隔天午後發生的事。

前一晚白家莊被斷腸人一夜滅絕的事在今晨事情傳開後,官府便派了士兵過來團團圍住白家莊的四周不讓尋常百姓靠近,但百姓們還是聚在外頭好奇地東張西望。

比起白家莊的慘劇、對於兇手斷腸人會不會再對別家下手更感興趣的夏彩妹妹就混在那群人之中鑽來鑽去,拼命地跳跳跳想越過每個都比他高的人牆看看這附近有沒有那種青面獠牙、血口噴人的人,她聽說有些大魔頭殺完人之後會喜歡回到現場觀賞自己的傑作,如果她運氣好,搞不好可以在人群中撞到斷腸人也說不定……

「──聽說祁濬也來了。」
「祁濬?」

「就是那個無門無派卻能入琅琊高手榜、名號踏雪無痕的大俠祁濬,據說祁濬為人高風亮節、坦蕩無私,性情宅心仁厚、俠義為懷,這次是偶然聽聞了斷腸人想對白爺不利,便立刻放下手邊所有事情千里迢迢趕來想救人,可惜到底還是晚了一步,而且聽說神醫門之所以能夠及時救下白家最小的那個娃兒,就是因為祁濬先一步趕到並且用真氣替孩子續命的關係,不過祁濬為人低調、不喜居功,才拜託其他人對外提起時不要說到他的名字。」

跳到一半,稍遠一些的距離有兩個男人的對話猛地將她的注意力給全部拉過去,她停下動作好奇地側耳傾聽著那兩人在談論大俠祁濬的事。

祁濬,她記得這個名字,因為是江湖上少數真的是以行俠仗義、宅心仁厚聞名的人。
雖然關於祁濬本人的描述不多,不過這個時常在行俠仗義的人非常有名。

慈悲為懷、高潔磊落。
宅心仁厚、坦蕩無私。
溫文爾雅、飽讀詩書。
豪情萬丈、灑脫不羈。

江湖上所有關於這個人的評價幾乎都是讚揚。

而且聽說祁濬因不忍殺生所以葷腥不沾,因此當知道這個人時她就曾經想過,她想找的那種不用吃飯不用喝水不用睡覺不用上茅廁只要吸空氣就可以活的大俠也許就是這個人了吧。

而那個祁濬現在就是這裡!

在哪!
在哪!
在哪!
在哪!
在哪!

祁濬快出來!
快出來祁濬!

「……你的名聲似乎越來越響亮了呢。」
「唉、對啊,明明我只想低調地來低調地走就好。」
「抱歉,你本來辦完事就想離開的,結果我又把你拉過來。」
「算了,沒關係啦,不過你怎麼會想過來?」
「你也知道我愛湊熱鬧嘛。」

突然從她身邊飄過的對話讓她一秒把視線死死盯在方才正巧從她身邊走過的兩名男子,其中一個身著淺藍繞襟曲裾重衣、另一個則是臉上有顆淚痣,但不論哪個都是看起來非常平凡無奇的容貌。

祁濬是哪個哪個哪個哪個哪個──!

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傳說中的大俠就這樣走掉,又不敢大聲喊出對方的名字,她興奮得臉蛋紅通通像顆圓潤蘋果一樣咚咚咚地衝上去,伸手一左一右抓住了兩個人的袖子。

「大俠!」

怎麼辦她該跟他說什麼才好呢?
不過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普通,到底哪個才是祁濬?

她還在認真地思考,便看到面前身著淺藍繞襟曲裾重衣的人對她的話先是歪了歪腦袋,接著似乎想起什麼地輕輕啊了一聲,然後便拉著她擠出人群,走到街邊一個替人寫信的攤子,借了筆墨再買了張白紙,提筆在上頭寫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字。

「你叫甚麼名字?」
「呃、夏彩。」
「夏天的夏、彩色的彩?」
「對……」
「寫給夏彩姑娘可以吧?」
「……蛤?」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這句話到底是甚麼意思?

她還沒搞懂大俠的舉動到底有什麼含意,便先得到大俠又多補上了五個字的紙,之後大俠就和同伴一起對她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掉,剩下她一個人拿著寫了祁濬和給夏彩姑娘總計七個字的宣紙在大街上發呆。

「你寫那個做什麼?」
「簽名啊。」
「簽名?」
「因為我很有名所以好像有些姑娘會想要我的簽名,剛剛那個姑娘似乎就是那樣,迷戀身為大俠的我還特地追我追到京城來,看在她這麼迷戀我的份上,我就好心地簽名給她了。」

聽著從風中傳來遠去的兩人細碎但大致可以聽懂在說什麼的交談,拿著大俠好心給她的簽名,夏彩妹妹似乎聽到了有什麼正在喀嚓喀嚓碎掉的聲音。

這個大俠,貌似跟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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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迢迢,莫記莫想。
蒿里茫茫,莫失莫忘。

×

經過了漫長的路途,他總算又到了算是城鎮的地方,撫著身邊一路跟隨卻從來也不曾有過不滿的狼,他臉上有著不明顯的放鬆。

「枸杞,今晚找個地方住就能好好休息了。」

頗有靈性的狼用腦袋蹭蹭他的手掌,他又再次揉了揉牠,接著一人一狼才又邁開緩慢的腳步踏進城中。

只是走沒幾步,他就被撞了一下,接著甚麼都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身旁的狼已經發出凶狠的狼嚎飛快往前追去。

他沒法快速跟上,只能一邊喊著熟悉不已的名字一邊努力跟著,最後才在一條巷中看見將一個孩子威脅性壓在地上的狼。

「枸杞,放開那個孩子。」他擰眉,面對他總是乖順的狼兒這才鬆開自己的爪子,又慢條斯理的蹭回他身邊,叼著他不知何時不見的荷包。

但那不是重點。
他一拐一拐地想上前看看那個被狼襲擊的孩子可是安然,卻在即將碰觸到孩子前讓那孩子注意到而揮開他的手,狼狽卻又明顯拒絕的往後爬了數步。

他這才看清楚那是個過分瘦弱的孩子。

不知是營養不良亦或幼年生病,一頭灰白色的髮披散在枯瘦的小臉蛋邊,明明有一雙還算是好看的眼睛,此時瞪著他的樣子卻比任何野獸還要戒備。

他不由自主放軟了聲音。

「孩子,別怕,我不會傷你。」

那孩子依然瞪著他。

「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哪受傷了……你幾天沒吃飯了?我這裡有饅頭,你要不要?」
他從那孩子的面色看來,怎樣都像是數日不曾入食的模樣,再多幾日是會餓死的。

他很擔心,但那個孩子卻在接受到他的擔心後反倒更豎起了防衛。

「──你騙人。」
看起來瘦弱年幼的孩子終於開了口,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不信任。「不會隨便有東西吃,你是騙人的。」

他張著嘴,完全不知道自己努力釋放的善意為何一點也無法傳遞給那個孩子。
而趁著他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孩子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再次用力撞開他,逃離了他的身邊。

他為此將那孩子的事情掛在心上耿耿於懷。
直到第二次見到那個孩子時他才明白為何年幼稚嫩的孩子會有如此不信任的眼神。

「叫你想辦法帶點錢回來你都做不到,我養你幹嘛!」

那天他已經要離開了,卻走沒幾步就被一個用力摔到他面前的物體給擋住了去路,凝目一看、那是他前兩日見過的孩子。

比起前兩日見過的還要瘦弱,狼狽,不單單只是看上去枯瘦不已,甚至臉上身上還多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傷口,而此時此刻更是抱著肚子大口大口的咳著。

他注意到他咳出的唾液中帶著豔紅,連忙不顧一切的上前抱起他,伸手觸碰上他的腹部,果然如他所料、傷到了骨頭。

「嗷!」

狼的吼叫聲拉回他的意識,他抬頭、看見一個打扮凌亂凶狠的男人正試圖攻擊他,卻被一直跟在身邊的狼用一種捍衛的姿勢擋著。

「哪來的來──喂!你這傢伙是誰!放開我家的孩子!」

他半抱著痛苦的孩子,用驚慌擔憂的眼神望向男人。「你孩子受傷了,需要治療。」

「蛤啊──一點小傷才不會怎樣!老子才不會為他花錢看大夫!」

「我幫他治,不收你的錢。」
「老子偏不要。」

看起來一大早就喝過酒而酒氣漫天的男人指著他亂吼,要不是狼擋在他們之間,他想男人早早就朝他揮下拳頭。「那孩子是老子的,老子要罵就罵、要打就打、不讓別人指手畫腳──真要治他就拿錢跟老子買。」

「你要多少錢?」

「甚麼?」
「我問你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他這傷勢現在必須馬上治療,不然會死的!」

他一邊小心翼翼不牽動孩子的傷口,一邊努力掏出自己所有的銀兩盤纏,不管那是不是往後的路費或餐費,只是一股腦的全交給男人。

看著他那舉動,在他懷裡分明痛到不行的孩子卻還倔強的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看見年幼的孩子額上佈滿冷汗,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像是努力要說甚麼卻又說不清楚,為此他只是勾給他一抹安撫的笑。

「沒事,沒事,我會照顧你。」

孩子又喘著氣,像是想搖頭,卻毫無力量只能靠著他。
他不敢抱緊他,就怕加重孩子身上的傷口,只能感受到那個孩子在他懷裡不斷的掙扎著求生。
他想或許就是那樣的掙扎,才讓他更加執著要救下他。

一個半月後,他問傷養好不少的孩子要去哪裡,換到了孩子複雜卻沒講話的拉緊他衣袖。

「我沒地方去。」
「我能替你找戶好人家收留你。」
「我不信他們。」
「但是……」
「你不救我了?」

那孩子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他。
他看了很久很久以後,才終於像放棄一樣的摸上他的頭。

「你叫什麼名字?」
「……忘了。」

是真忘了,還是壓根不願意想起?

他又想嘆了,但最後只能選擇牽起他的手。

「叫你蒿里好不?」
「蒿里?」
「嗯,忘川蒿里……你前一段人生已經走過忘川,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在那裏不要再記著了。」
「……好。」

那天神醫名下多了一個徒弟。

起名蒿里。
求他走過忘川,莫記莫想所有苦痛。

×

他氣沖沖地把所有藥瓶收進藥箱,不對,應該說那根本不像藥箱而更像是文人書生所背的書匣,然後背起就打算往外走。

結果才走沒兩步,就讓熟悉的唐門人喊下來。

「蒿里,等等──」
「不治不看不醫。」
「不是啦,我是……」
「不留不聽不管。」
「欸欸你別這樣──」

他唰的停下腳步,轉過頭,惡狠狠地瞪向攔下他的唐門人。

「不管你們再拿甚麼理由跟藉口我都不管你們了,就說了我是神醫門不是慈善門,不要因為師父從不跟你們收錢就以為我也這麼好說話,留在這裡一點好事還要當免費的大夫當我多蠢啊──#」

他大爺的。
就知道每回被唐門拉來幫忙都是做白工。

半年多前一個樞機閣總管要他救人用掉了他最好的藥材結果跟他說道謝是最好的報答。
半年來唐門上上下下將各種疑難雜症扔給他,連吃壞肚子也找他治並且照樣分文不給。

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
到底是將他當什麼!

那些藥要錢!
他治人很貴!

一個百憐甘願給他們當免費大夫反正以後是要嫁進去的沒差,但他咧?

他咧他咧他咧他咧!!
他孤家寡人要養自己很辛苦他們這些唐門的混帳到底知不知道!

「可是、可是……」
「反正我不管,你們再來是要死要活都跟我無關啦!」
「所以你真的要走了?」
「對!」他一邊說,一邊又像想起甚麼似的氣沖沖打開書匣,把裏頭一堆瓶瓶罐罐挖出來。「這個給廚娘擦燙傷,這個給小五吃肚子痛,還有這個是你們那個混帳總管忘記拿走的除疤膏,這個是擦外傷的……之後真的不要再喊我了!我該做的都做完了!!」


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氣沖沖跑掉的黃泉大夫一去不復返。

而被留在原地的唐門門人也沒真的再追上去,只是安靜地停在那裏等著。
抱著一堆聽說很沒良心聽說不想管他們的黃泉大夫塞給他的一堆瓶瓶罐罐。

「……其實我只是按照副門主說的來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藥膳火鍋啊。」

結果就這麼走了。
他都不知道蒿里這麼討厭吃藥膳火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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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唐門沒多久後,他在驛站收到了同門師兄弟寄來的一封信,才看沒幾眼就瞬間放亮了目光、忘卻了先前的不滿,加緊腳步換了個他決定要去的地方。

數日後,他來到一棟富麗堂皇的屋宅裡,順著對方客氣的邀請下走進屋裡。

房子很漂亮。
裝潢很貴氣。

基本上沒有甚麼不好,就是看上去暴發戶了一點這讓他覺得自己眼睛快要瞎掉。

就說這年頭的有錢人都有病。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在柱子上貼金箔!嫌金箔是不會拿來送人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代神醫門有個認為天下人都有病的鬼醫,這代的神醫門也同樣有個黃泉大夫覺得很多人有病,在腦子的部分。

但基本上再有病他也無所謂,因為按照往常經驗,越有病的人越捨得花錢。

他讓僕役們請到屋裡的主人面前。

聽說姓上官的有錢老爺一臉久違的模樣。

「是黃泉大夫吧?我們等您好久了,呃這是……」上官老爺才剛開口沒多久,就被他伸出手他面前的舉動給愣住了。

「信裡說好的寶物銀兩,先給再討論。」蒿里冷的笑,手指勾了勾。「沒有寶物沒有銀兩,甚麼都不必說。」

上官老爺止了止聲,但最後還是屈服於他,擺擺手讓底下的僕役去搬來了蒿里口中所謂的寶物與銀兩。

一拿到那價值不低的銀票就毫不猶豫往懷裡塞,活像是怕被人搶走的蒿里確定銀票都收好後才將目光移到寶物身上。

但其實說是寶物,也不過就是一個看似尋常的玉盒。
但這樣看似尋常的玉盒卻讓蒿里看了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接過,只是卻讓上官老爺擋下。

他瞇起眼,狠狠的朝上官老爺瞪過去。
雖然被那一眼瞪得有點嚇到,但上官老爺還是努力裝作沒事的樣子,咳了一下,再次望向他。

「黃泉大夫,令師兄應當在信中有與您提到了,銀兩先拿、寶物後給。」

「……他大爺的。」低咒罵了一聲,蒿里才非常不甘願地把目光移開那個玉盒,再次狠狠瞪向上官老爺。「你應該知道我的規矩吧?如果我治好了玉盒直接給我,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那個冰玉盒可以保證裡頭的東西不會壞。
能用來收藏一些有時效性的藥草,要不是他找了很久根本不願意在這裡耗。

「這是自然。」
「那病患在哪?快點帶我去。」
「好好好,請快跟我來,我帶你去看拙荊。」

他跟著上官老爺轉身就走。

其實上官夫人的病並不難治。
雖然是個尋常大夫無法醫治的痼疾,可偏偏他印象很深刻的在多年前曾看著師父對相似的病症進行治療,因此這場診斷相當順利的就結束了。

「我的玉盒。」治療完整個毫不猶豫再次朝上官老爺伸手。「快點,玉盒給我。」

「這,我是馬上想將玉盒給您,但現下還不行……」

「你想說話不算話?」他瞇起眼,然後上官老爺才飛快地搖頭。

「不,不是的,只是我在信中與令師兄約好了,要確實等到拙荊病好了才能將東西給您。」

「她已經治好了!再來只要休養!」

「大夫如何能保證呢?要知道拙荊過去可是曾經有治好但不到一個月又復發的狀況出現過。」

他瞇著眼睛瞪他。「所以你要怎樣?」

「請您暫時留下來,直至拙荊完全康復,這玉盒才能給你。若大夫願意的話,事成之後我會再給您另外一個天山寒玉做為謝禮。否則恕在下一樣物品也無法再給。」

「……這誰教你的?」蒿里咬著牙。

「令師兄。」

「……幹。」就知道。只有他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性格如何會教別人用怎樣的方式釣他。「我最多只留三個月,然後每個月要再給我一千兩!而且不准勉強我做任何事情,也不准給我任何限制,我要怎樣就怎樣!時間一到我馬上走、東西也一定要給我!聽到沒有!」

「是是,這次絕對不會再騙您。」上官老爺拼命點頭,接著才又呼了一口長氣,能換到神醫的徒弟留下就是多了個保障。

好險有他師兄在信中教他的方法,否則他哪知道怎麼把黃泉大夫拐著留下來直到確定妻子病好啊。

他在內心慶幸著。

但有另外一個當事者卻是滿心憤怒。

是他忘記人心有多險惡先交代好自己的規矩。
明明走過了那麼多路,看透了那麼多險惡,記住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根本不可信,但他偏就只因為一時的鬼迷心竅忘了這些。
現在被拐了當然只能為了寶物自己認命,不過就算如此他還是不爽。

這世界上果然除了自己人以外都是說話不算話的混帳。
……等等不對今天聯合外人陰他的好像就是他師兄!

幹原來自己人才是大混帳!

他決定晚點就去寫封萬字信咒罵混帳師兄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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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娘是個極端保守又溫順的女子。
未嫁從父。
既嫁從夫。
夫死從子。
從小就被出生書香世家、雖然考上秀才卻沒能謀個一官半職而導致家道逐漸沒落的父親教導著要守三從四德,接著年方十六就讓想藉締結親事攀權附貴的父親許給了世代鎮守西戎邊關的汝家老爺為妻。

她娘是她爹的第十六夫人。

性子溫順又稍有姿色所以讓她爹寵溺了將近半個月,夜夜雲雨,直到她爹又娶了第十七個小妾,那個倔強的女子完完全全地勾走了她爹的注意力。
再然後,她娘懷了孩子。
那一年雖然她爹依舊沒再踏入她娘的房,但至少交代了讓府裡的大夫要好好照料。
就這樣一年過去,她娘熬了一整夜的痛終於生下了一個女兒。

一個毫無用處的女兒。
一個浪費米糧的女兒。

從此以後,她爹就徹底遺忘了她娘的存在。

她對娘親最深的印象,是那個日日夜夜守在小小的院落之中,等待著夫君可以再次踏進自己的房、那樣溫順、纖弱、又寫滿淒楚癡情的背影。

夫未死已成寡,她想,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婢兒,你爹他是個雄壯威武的大將軍喔。」
「婢兒,你爹他其實很溫柔的。」
「婢兒,你爹他很喜歡我這樣柔順乖巧的性子呢。」
「婢兒,你爹他不來,一定是因為我還不夠柔順乖巧的關係。」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常常聽到娘親對她這樣說,那個溫婉傳統的女子堅持地認定失寵都是自己不夠讓夫君滿意的關係,明明看見了男人又迎進了下一個又再下下一個妻妾,卻依舊痴痴地等著。

──爹不會回頭的!娘快醒醒吧!

她好幾次想這樣對娘大吼,卻終究一次也沒有敢說出聲。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那個傳統的女人並不僅僅只有她娘,還有她。

「婢兒,記得娘說過,你爹替你訂了個娃娃親嗎?」總是柔柔地坐在窗下為早已遺忘自己的夫君縫製新衫的女子常常會像這樣,一邊教她怎樣縫製衣衫一邊叮嚀教導她,「那是個出生商人世家的二少爺,聽說他喜讀詩書、重視禮教,會是個好夫君的,待你嫁人之後,你要溫柔順從地侍奉他,夫所言、無所不從;夫所令、無一不遵,若夫有不悅,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只要你做個好妻子,你夫君會疼惜你的,懂嗎?」

「婢兒懂、婢兒會記著的。」其實並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去服侍一個也不知道會不會待她好的男人,只因為那個男人掀了自己的紅蓋頭,但本就是溫順性子的她還是乖乖地點頭表示知道。

女子該嫁夫從夫,她明白。
女子當侍奉夫君,她懂的。
女子應一世守節,她知道。

就算不懂為何,她也早就知道身為女人的自己該是怎樣的命。
而她,也早便準備好了會在這條路上走到終點。

所以不用擔心她。
所以不需掛念她。

也許是受思念和悽苦日夜煎熬之故,娘沒等到看見她嫁人就過世了,去世前已病得瘦骨嶙峋的女子沒有了年輕時候文靜典雅的美,但眼中的堅毅和固執卻是一直都未變的。

那悽苦的女子在嚥氣前悲涼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眼淚不住地掉。
一滴一滴。
一滴一滴。
不知是為自己的一生而哭。
還是為被留下的她將會遇到怎樣的命途而落。

「婢兒,你的夫君是個溫雅的好人,你不會像娘一樣的,絕對不會。」

她想,自始而終都一直痴痴等待著爹回頭再愛自己的娘到底還是明白爹到底為什麼會不再踏入她房中的吧,但因為真相太痛苦了,而她又是那樣溫順的性子,所以最後她仍選擇了繼續癡情等待的那條路。

後來娘就那樣走了。

下葬的那一天只有她和幫忙的長工到場。
爹沒去,家裡的其他人就不用說了。

之後,她又回到那個只有枯樹和落葉的小院獨自生活,一個人學著怎樣做溫婉的妻、學著如何侍奉夫君,就那樣一年一年地過,她十六了、那個溫雅得柔弱的夫君沒去娶她;她十八了、仍梳著未婚女子的頭。
為什麼還不去娶她呢?
她困惑著,又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接著,某一日,她從府裡幫傭的下人那裏聽見了那樣的傳言。

「聽說江家的二少爺被萬華派的妖女給擄走了!」
「欸?真的嗎?」
「千真萬確,好像是出遊時被抓的。」
「那後來呢?」
「似乎二少爺的護衛追去了,可是一直也沒有傳回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畢竟只是個閒散的二少爺,僅會吟詩作對,唯一的功用不過就是能去娶汝家的女兒和汝家締結姻親,但那也只是個不受寵的女兒,壓根對江家產業沒太多幫助,江家大概打算直接放棄他了吧。」

她為那個消息覺得心跳加快、覺得擔憂掛念,後來呢?後來她未婚的夫婿怎麼樣了?

每天每天,她偷偷溜出去聽下人說的閒話,只是想多知道一點消息,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從最初常常說起此事、到後來幾乎沒興趣再多談,她都沒聽到夫家有去救她未婚夫婿的打算。

似乎就真如那些下人所言,因為只是個閒散二少,沒有用處,所以就誰也不打算去救了。

可是那不是外面隨便的一個誰、那是她未婚的夫婿啊!夫君遇到危難,做妻子的該怎麼辦?怎麼辦?她為這問題想了一天一夜,想著該守住未婚女子的規矩不得擅自離家外出拋頭露面,還是本著為人妻子該扶持夫君、為夫君奉獻一切的本份,去救那個除了她以外就沒有人掛念的人?

想到最後,她毅然決然地收拾了手上所有值錢的東西。
爹贈與娘的珠寶首飾。
娘最寶貝的金簪玉搖。
那些作為她娘親的遺物而讓她一直都好好地珍藏著的東西全讓她翻出來,通通用一塊步包裹起,然後帶著那一個小小的布包,她留了一封信便趁夜溜出汝府,跌跌撞撞、尋尋覓覓地獨身一人踏入長年被迷霧覆蓋的斷崖。

進去後她毫不意外地立刻就被人抓住,向對方說明了來意後再被帶到某一處等待那個據說就是抓了她未婚夫婿的妖女,她惶恐不安地捏緊了手上裝滿所有貴重物品的布包,等著、等著,當極為美麗又嫵媚的女人出現在殿堂之上時,她想都沒想就連忙趴跪下去。

「右護法大人──」她記得聽下人們閒聊的時候曾說過,抓走她未婚夫婿的人就是萬華派的右護法惡水芙蓉,雖然只有瞥到極不清楚的一眼,但她想,那麼美麗的女人應該就是惡水芙蓉吧,所以她連忙說明來意、並懇求對方能夠放過她的未婚夫婿,「求求你、求求你,我用這些東西和你換,請你放過我未婚夫婿,若還不夠的話,就連我也抵上去好了,夫婿他只是個閒散少爺、比不得我這個汝家女兒來得有用處,請你放過他吧!」

「未婚夫婿……你們尚未成親、只是訂婚?」
「是……」

她聽見很輕的腳步聲,接著再度響起的嗓音已距離她頗近,柔媚的嗓音帶有她不太明白的情緒,「既然你們尚未成親,你只要改嫁即可,為何要為了一個男人千里迢迢來此求我?你很愛那個男人嗎?」

「愛……我不知道,我壓根沒有見過他,但他是我未婚的夫婿,以前我只有娘相依為命,娘過世的時候、唯獨他送來了哀悼的禮,娘過世之後、我就只剩他一個家人了,我本也不敢來,但都沒有人來救他、一個人也沒有,如果我不來救他的話,以後我就真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所以,與其說她是為了未婚夫婿不顧一切,不如說她是害怕吧。

害怕從此孤零零地。
害怕活著孤單一人。

因此是誰也好、是誰都無所謂,她只想要找個人陪。
而那與她有婚約又該是溫柔性子的男人便成了她憑依的對象。

「既然如此,你若想見他,我能帶你去見,但、他恐怕不一定會願意和你走。」

其實意外頗好說話的惡水芙蓉領著她往某個方向走去,她邊想著惡水芙蓉說的話很怪,夫君怎麼會不願意和她走呢,然後邊一路低眉順眼地乖巧跟在對方身後,不敢四處亂瞥,只偶爾偷偷地抬眼看向惡水芙蓉的背影,只看背影就很美的女人有著非常誘惑人的容貌身姿,她還在想著這個女人事實上應該是頗好的心地。

接著,對方突然停下腳步。

她一時不察沒停住撞上了對方的背。
連忙道歉的時候,被對方毫不在意地拍拍肩膀要她往房裡看。

「你認得你夫君的模樣?」
「認、認得。」

她曾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遠遠偷看過,那是個纖細文弱的男人,生得非常好看,可惜弱不禁風了點,被日頭曬久了似乎還會昏過去,不過這樣也好,至少這樣的男人不太會花心也不可能會動手打女人,而且這樣對方就一定會很依賴她了,她雖然嬌小可是很有力氣,就算夫君昏過去,要讓她幫忙揹他什麼的也絕對沒有問題。

那時第一眼見到未婚夫婿的時候,她曾這樣想過。

就算是個文弱書生她也不會嫌棄的。
她本就不喜歡像她爹那樣粗壯高大的男人。

可是。
可是。

她真沒想過再一次見到未婚夫婿時會是這樣的情況啊!

那個她絕不會嫌棄他過份斯文纖細如弱柳的男人躺在另一個男人身下──她記得那另一個男人似乎是江家二少爺的貼身護衛──衣衫半解的模樣,肢體交纏的畫面有著非常曖昧淫靡的氛圍,雖然她沒碰過那回事、但還是看一眼就知道那樣親暱的舉止絕對不是一個少爺和護衛該有的舉動。

「對不起,妹妹,你來晚一步,你夫婿……咳、這不是第一次了。」

她有種天打雷劈的感覺,像是整個世界在逐漸崩毀,結果原來這個雖然過份文弱纖細但她絕不會嫌棄、甚至願意為了對方不顧一切地闖入邪教只為了保護他的未婚夫婿一直一直不去娶她,是因為跟另一個男人滾在一起了。

「……他們……是真心喜歡彼此的?」

拜託請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個沉溺於情慾之中、享受著被另一個男人擁抱的歡愉,那個男人無論如何絕對不會是她一年一年癡癡傻傻地等著他去娶她回家的未婚夫婿,絕對不是她認定是唯一家人的人,她低頭,茫然地看著腳跟前的地上有一滴一滴的水珠。

是誰哭了呢?
是誰傻得為這種事哭了呢?

「對不起,妹妹,我想還你一個會開開心心地感謝你來救他的未婚夫,但我做不到。」嘆著氣將她帶離那個房間的惡水芙蓉最後將她帶進了另一間房,為她斟了杯水又遞了條手巾讓她拭淚,「我以為你只是與那男人訂親才不顧一切來尋他,若見到那畫面就會死心回家改嫁別的更好的男人,我沒想到會讓你這麼難過……」

「不是、我只是,不懂為什麼?」她抽抽噎噎地哭著。

真的不明白,她也不要求多,只要真心待她一人好就好了,別像她爹那樣花心傷了她娘即可,只要這樣她就願意去為那個她只見過一面甚至連對方叫什麼名字都還不知道的男人付出一切,但為什麼她就只要求這樣,卻還是失去了僅存的唯一的牽絆呢?
為什麼,讓她生下來卻又誰也都不要她?

「對不起,妹妹,其實不是我綁走你未婚夫婿、而是他自己要求我將他帶走的,他說他有一個自幼喜歡到大的對象,但對方是榆木腦袋,謹守著禮教,明明在意他卻又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和他在一起,所以他便求我將他帶走,他說想知道那個男人會不會為了他不顧一切才……」

之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誰知道卻會傷害了另一個也願意為他不顧一切的女孩。
她要早知道這人有未婚妻等著,就怎樣也不會幫他了。

「沒關係,謝謝你,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只是想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大概有一點難過,只有一點點而已,沒關係的,哭完會好的。」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眼淚會無法控制地掉,明明她也不是很愛那個男人,只是因為他們有婚約牽絆,所以在她娘過世之後便認定了那個男人從此以後就是她僅存的家人了而已,只不過就是這樣,她沒什麼好哭的才對。

她早習慣了一個人。
她早習慣了孤零零。

她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只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曾經要求想喝酒、想學學文人書生的一醉解千愁,然後一邊喝著嗆辣又難喝的酒、一邊繼續哽噎地哭著。

說不出是藉著醉酒的勁、還是一個人熬了太久終於忍不住,她對著素昧平生的女人抽抽噎噎地哭訴著委屈。

「為什麼、為什麼娘要把我生下來又死掉?為什麼要讓我活著?」
「明明連我自己親生的爹爹都不記得有我這個女兒、明明根本沒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汝婢、汝婢,我恨死這個名字了。」
「除了娘以外根本沒有人會喊,娘死掉以後,就算是要把我當婢女使喚也罷,但根本沒有人喊我。」
「一個人很孤單啊。」
「別無視我、至少來罵罵我也好。」

「我以為娘死掉之後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未婚夫是和我有牽絆的人,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想辦法念書學寫字,因為他是書生,我想配得上他。」
「想辦法讓自己強壯一點,因為夫君纖細文弱,我得讓他依靠。」
「想辦法學會操持家務,因為夫君只是個閒散書生,我得替家裡替夫君做打算。」
「為他想辦法的時候是最開心的了,至少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孤單的,他只是還沒來娶我而已。」

「可是、可是,原來到頭來我的付出都是多餘、不管我怎麼努力他也不會愛我!根本不會!」
「既然只喜歡男人幹嘛不乾脆解除婚約!為什麼要讓我為他浪費這麼多年的青春!」

她覺得自己跟笨蛋一樣。
白癡。
愚蠢。
笨女人蠢得無藥可救。
才會為一個根本不會愛上自己的男人付出這麼多年。

但為什麼、她做錯了什麼,才會連一個人也不願意來愛她?

「不要哭,如果沒有人愛你的話,我來愛你好了。」那江湖上傳言應該是惡毒又狠辣無情的惡水芙蓉細心地替她拭去不停滾落的淚水,細細柔柔的嗓音一聲一聲一句一句地說著安慰,她就這樣任她哭濕了她名貴的衣裳也沒有將她推開,而是一下一下地吻著她的眼,替她吻掉無法停住的眼淚,「別哭了,汝婢、婢兒,你瞧,如果沒有人喊你的話,我來喊你好了,你絕對不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如果沒有地方可以回去就留在我這裡好了,我陪你、我當你的家人,我也是、我也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誰也不在、誰也不會喊我、誰也不會再惦記著我,所以,如果你願意,就讓我做你的家人。」

「真的?」

她願意收留她?
她願意對她好?

她也不求多,只要她願意只待她一人好就好了。
只要她願意,她就付出一切盡心盡力地侍奉她。

「真的,所以,不要再哭了。」

她想,也許就是因為那一句承諾收留她的話,才讓已經一個人很多年的她最後沒有回去汝府,而是留在了萬華派之中,作為右護法惡水芙蓉新收的女奴,盡己所能地在服侍她、照料她。
那說是報恩嘛、其實不大像。
真要說的話,也許,就是把彼此視作家人了吧。

她很慶幸能遇見她。

不僅僅是為能得到她的陪伴和她的收留。
也為能陪伴在同樣是孤單一人的她身邊。

×

「你、去把那邊的桌椅茶几全部擦乾淨,你、去把走廊的地板全部擦一遍。」

長髮全挽起梳成傾髻,簪以玲瓏翠玉華釵和石榴石串珠步搖,未嫁卻做已婚打扮的汝婢穿著方便行動的鵝黃色直領對襟褙子和鵝黃及雪白兩色間色襦裙,圓圓還有點嬰兒肥的臉蛋雖非沉魚落雁之貌、卻有著小家碧玉的甜美嬌俏,像是枝頭綻放的迎春花一樣的嬌小身影正以單手插著腰、氣勢悍辣地站在矮凳上指揮著就算她站在矮凳上也還是與她平高的男奴們,伸出的指點到哪一個男奴、那一個男奴就得提著水桶抹布或者掃帚畚箕往外面走去。

「你、則去負責把東面的窗子全部擦乾淨。」

「等等!羅弟他沒做過這種粗重工作,身子負擔不起的,他的工作就由我也一併承擔好了。」然後,前陣子才因為被烈芙蓉下藥而滾成一對佳偶的兩個男人在她面前含情脈脈對望。

「林兄……」
「羅弟……」

她有種想詛咒這兩個男人一起被雷劈死的衝動。

耍什麼甜蜜!
曬什麼恩愛!

「你、不准幫!你、閉嘴去做事!」

在她怒氣沖沖地喝斥之後,那兩個男人這才像是被惡人拆散一樣依依不捨地各自提著抹布和拖把分別,看著那畫面,為此深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拆散人家佳偶的惡人怨婦,汝婢默默地遠目了。

到底為什麼天下的男人愛的都是男人呢?

嗚嗚嗚、她好難過。
嗚嗚嗚、她好受傷。

別告訴她全天下的男人除了愛男人之外還有愛烈芙蓉,想到那一對她就算怎樣補也比不上的雄偉傲人,她就有種超受打擊的感覺,女人當成這樣她真的好難過,嗚嗚嗚。

「迎春娘。」

接著,突然響起的嗓音打斷她的暗自神傷。
她往喊她的人看去,認出對方是烈芙蓉的手下之一。

「什麼事?」

邊問她邊收起傷心欲絕的神色從矮凳上躍下。
當落地的時候,她已經露出了平時在面對外人時那種兇悍堅韌的態度。

「主子讓我們來問你一聲,主子說她想出去走走,問你要不要跟。」

其實也就只是單純來幫忙傳話的人說完之後就離開了,畢竟對方是負責外務部份的工作,和她這個身份地位都比較類似內務總管的人並不熟,因此他也沒有向對方詢問烈芙蓉想去哪裡的意思。

大不了她回去自己問烈芙蓉就好。

抱著這樣的想法,她簡單交代了其中一人盯著讓其他人別偷懶,之後便收拾了東西往內院走去,交錯又複雜的結構設計是兩年多來她已經走慣了的,沿著那些廊道走下去,最後她停步在同樣很熟悉的一扇房門前,輕輕在門板上敲擊了兩下之後,裡頭傳出柔媚的嗓音讓她進去。

她推開門,踏進房內。

那唯一一間總是由她自己親自打掃的房間內,美如出水芙蓉又染著勾魂嫵媚的女子只身著簡單的內襦和襦裙站在衣櫃前,將豐胸、細腰、長腿,傲人姣好的身材全嶄露無遺。

她一秒因為那個畫面紅透臉蛋。

「迎春妹妹來啦?我要出門,幫我找找外出的衣服……」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穿著單薄到春色都快走光光了,還在很認真翻著衣櫃的女人對她招招手,「就是雪白漸層暗紅的那一件,我找不到,奇怪了,你不在我都找不到自己的衣服,這樣依賴你,這可該如何是好呢。」

「那是因為你的衣服都是我幫你洗好曬乾收起的,我自然知道放在哪裏。」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為烈芙蓉對自己的依賴覺得驕傲,她輕咳了聲盡量不要讓自己太自滿地走上前去,翻出對方要找的那套衣服。

「啊、原來在那裏啊。」

看著她動作的烈芙蓉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她又咳了聲,很努力才沒讓自己的臉蛋因為那句話驕傲得仰到天邊去。

「話說回來,你要出去?去哪?」拿著那襲由雪白漸層至暗紅的對襟襦裙,她理所當然地直接就替烈芙蓉換起衣服來,然後邊替對方穿上裙子,她邊偷偷地摸了把主子的小蠻腰,還是一樣又細又軟好好摸,嗚嗚、跟她最近因為吃了太多甜點又圓了一圈的水桶腰一點也不一樣。

羨慕忌妒恨吶。QQ

「沒有特別想要去哪,就是隨便走走而已。」直接就張開雙手任由她在她身上摸來摸去換上衣裳的烈芙蓉最後也乖順地讓她推到銅鏡前坐下,給她幫她重新挽髮再繞上細碎株花,最後簪上一朵豔色芙蓉髮飾。

大紅的絹花襯上白皙若雪的膚色。
墨色的髮絲勾勒後頸優雅的弧線。

非常衝擊視覺的誘惑讓她又不由自主紅了紅臉蛋。
平心靜氣。
平心靜氣。
她在內心對自己叨念著。
真的不能再老是對著一個女人臉紅心跳了。

「怎樣?迎春妹妹要陪我去嗎?」
「嗯,你去哪我都陪。」

「真的嗎?能聽迎春妹妹這麼說,姊姊真是非常非常地開心呢。」但基本不知道收斂兩個字怎麼寫的女人在確定她替她打點好裝扮之後,便又毫不知羞恥地轉身將她攬進懷裡,讓她坐在她腿上,接著,細白修長的手探入她衣襟之中毫不客氣地揉揉捏捏摸摸,紅豔欲滴的小嘴也附在她耳邊輕輕地吹著氣,「真的開心到很想就乾脆不出門了,和迎春妹妹留在家裡做開心的事情就好了喔。」

「我我我、我不要啦!」

她一秒抽掉她的手紅透臉蛋逃之夭夭。
嗚嗚嗚、明明自己的大得跟什麼一樣幹嘛老是愛玩她的啦!

她哀傷。
她難過。
她悲憤。

然後最讓她崩潰的大概是,剛剛她坐在芙蓉的腿上居然聽見椅子好像發出咿呀的聲音,她沒有變胖多少吧!沒有吧!沒有吧!沒有吧!嗚嗚、到底為什麼她變胖都是先胖腰不是先胖胸?

臭芙蓉!以後晚上不要再餵她吃糕點了她都變胖了啦!丌口丌



※   ※   ※

這是一篇波濤洶湧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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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囊中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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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7-21, 02:33


他們在燕漪的安排下住進了當地的萬膳樓。

待在雖是臨時要人整理打掃卻仍布置成相當舒適別緻的房間內,葉卉的表情仍部分的茫然跟遲鈍。

說真的,從醒來至今的發展一直往超乎她想像的方向在走。

從昏迷中醒來,她先是為自己並沒有死被救下來這件事情感到慶幸,但第一眼的畫面就是陌生男人的懷抱這件事情真的讓當下的她比起沒死的喜悅有更多的驚嚇。

接著在好不容易釐清狀況,並且對於救命恩人增加了不少頗好的印象,正想著該怎樣去回報對方時,救下她的男人就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告訴她他是萬膳樓的雙主子之一。

最後還帶著她住進當地的萬膳樓。
甚至在各家萬膳樓專門設計給雙主子居住的雙主院屬於燕漪的那一區塊裡安排了一間客房給她。

坐在布置精緻的房間。
看著裝潢典雅的擺設。
摸著舒適柔軟的床鋪。

葉卉真的很想捏捏自己的臉,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真的活著還是根本早死了而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死後的夢境。
然後她真的抬起手往自己臉上捏了。

會痛!
這真的不是夢!

「燕漪真的是萬膳樓的主子耶……這樣跟他熟了以後搞不好可以天天吃瓊筵宴吃到吐。」她傻愣愣地發言,內心努力盤算著要怎樣跟溫柔沉穩的男人更熟一點,好讓她隨時可以吃到萬膳樓的知名料理。

而且搞不好不只可以吃到吐。
還能打包去給尉尉,跟尉尉一起吃到吐。

她其實只是恍惚中無意識的碎語,並不是真的有想吃瓊筵宴吃到吐的意思,但等到她聽見沉穩的低笑後、她才猛然的注意到燕漪正站在她的房門口。

突然回想起自己剛才順口說出甚麼話的葉卉一秒因尷尬而漲紅臉。

「卉姑娘若真的想吃,就如同剛才在馬車上應允的一樣,等卉姑娘的身體確實恢復後我會為妳開桌的。」
「我、我,咳,謝謝,但我不是、呃,不是真的想吃到吐……」

她尷尬的眼神飄過來又飄過去,很認真的想要解釋自己剛才的話只是胡亂說說,就怕一個不小心讓燕漪將她當成只會吃的姑娘。

要保持形象,形象。
莫名其妙的,她就希望自己在燕漪面前可以表現出良好的完美模樣。

「我知道,姑娘不用擔心。」不知道是縱容她的奇怪反應還是根本不在意,但總之對於她那過於尷尬的反應,燕漪只是用一種更溫柔的淺笑安撫著她。

看著他的笑容,葉卉覺得自己的臉更紅了,但卻不只是因為尷尬而是緊張到心跳加速的緣故。

然後雖然還不能吃瓊筵宴,可是燕漪還是請萬膳樓的廚子做了一桌適合她目前身體狀況吃的清淡菜色。

雖然口味屬於清淡,但萬膳樓不虧是萬膳樓,就算只是簡單的幾樣菜色都比她過去吃過的還要好吃許多。

她無數次捧著頰覺得能活著吃到這麼美妙食物的自己好幸福。
而他則望著她那樣幸福的表情眼神柔軟而寵溺。

心滿意足吃飽後,葉卉才摸摸自己微凸的小肚皮,根本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這樣毫無懼怕放鬆自在用餐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雖說是仗著燕漪並不知道自己是誰而不會害她的想法才如此放鬆,但她卻隱隱覺得在他身邊自己能夠這樣輕鬆不單單是那樣的原因。

燕漪對她有種異樣的魔力。

讓她放鬆。
讓她安心。
讓她覺得在他身邊,自己似乎能找回那個早已在陰謀詭計中被遺忘的自己。

雖然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回去最純粹的時光。
但不可否認的,情感上的她比誰都渴望著回去那歲月。

所以就算是短暫的也好,現在的她高興能夠暫時做回去。

然後用完餐,她在燕漪的安排下洗了個舒舒服服的澡,一整個就是好久沒有如此放鬆的狀況讓她身心相當舒暢。

只是在洗完澡換好衣裳後,她回到房間、她才又看見沉穩溫柔的男人待在安排給她的房間,表情複雜而尷尬。

「怎、怎麼了?」她抬起衣袖,努力的在自己手臂上輕嗅,想聞看看是不是自己沒洗乾淨或者是衣服穿得太奇怪。

而從她醒過來至今在她面前表現一直都很沉穩的男人這才輕咳了一下,她注意到他臉上有著不明顯的暗紅。

「……卉姑娘,大夫有交代妳的傷口雖已癒合,但每日仍須重抹藥膏,這樣傷疤才會淡化的快些。」

喔。原來是要上藥。
她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也才在桌上看見幾罐像是藥膏的物品。

「你告訴我怎麼擦吧,我可以自己擦。」
「……手跟腿的因為已經差不多了,所以只需要擦這罐就行了。但背上的因為較為嚴重所以仍需要多上另外一罐。」他一邊跟她解釋著一邊將桌上的藥膏比給她看,最後才咳了一下。「是不是我去準備個侍女給妳比較好呢?」

「蛤?為什麼要?」
「……卉姑娘,妳背部要上藥的。」
「我知道,我背上的比較──呃。」

說到一半她就理解他未說出口的意思了。

她背上的傷口比手腳上的還要嚴重。
然後手腳的她可以自己擦,但背部的傷口她擦不到。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問她需不需要請個侍女來幫她。

笨蛋葉卉妳是不是一下過太好連這種基本狀況都沒意識過來啊──她在內心為自己的愚蠢哀悼咒罵。

但注意到她終於明白自己意思的燕漪並沒有笑她,只是依然抬眼望她,很有耐心地又問了一次。「那麼,我去請個侍女來幫妳?」

她對上他的視線,眨了眨眼、突然想起甚麼,有些尷尬但又有些毅然決然。

「那個,燕漪。」
「是?」
「之前、呃,我的傷口、是你上藥的嗎?」
「……是。對不起。」

「幹嘛道歉,你是幫我啊,又沒有錯。」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裝作毫不在意,但實際上卻知道自己的心跳跳得飛快。「既然之前都是你,那我想就不用再多請甚麼侍女了,多麻煩。」

「姑娘的意思是……」

「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可以幫我嗎?」說出這句話的葉卉覺得自己快要燒掉了。

到底在緊張甚麼啊!
又不是沒有過男人!

給她振作一點啊!!

×

看著葉卉褪下了衣裳,只用手將布料壓在胸前以免流露更多春光,並且將毫無設防的將雪背展現在他面前的模樣,燕漪覺得這對他而言根本深深深深是個考驗。

雖然不是第一次幫她上藥,在更之前也看過同樣景色不只一次,但不管怎麼說那時跟現在都是不一樣的狀況。

那時葉卉大多在昏迷,他擁有更多的想法是盼望著她的清醒所以能心無旁鶩。

可現在她是清醒的。
然後裸著背,捂著上身,用一種不設防的姿勢背對著他。

雖然能夠感受到她努力裝作不在意,但從那為了方便上藥而特別撩起髮而露出的粉色後頸來看,他比誰都清楚現在的她也不是真的那樣不動於衷。

他實在應該要堅持替她找個侍女的。
可偏生今天就算真的有另外一個侍女可以幫忙,他也不願意讓他以外的人碰觸她。

所以在她請他繼續幫她時,他才沒有拒絕。

說實在的,雖然對她他覺得有愧,但也有戀啊。

現在要他壓抑著那份戀慕跟慾望,平心靜氣的為她上藥……他真覺得自己快要當聖人了。

深吸一口氣,他用手指沾上略顯冰涼的藥膏,再將目光移到她背上那過於明顯的撕裂傷,原先有些浮躁的心緒總算是稍稍冷靜下來。

為了不讓她感到任何害怕不安。
就算是聖人他也勢必當上一回。

他將沾著藥膏的手指撫過她背上的傷口,動作輕緩而溫柔,就怕自己一個太用力弄疼了她。
而同時他也感受到經由碰觸時他傳來的輕微顫抖。

「……還會疼嗎?」他因而更加小心翼翼。

「不,不會,只是藥膏有點涼。」她搖頭,怎樣也說不出口是因為他那帶著薄繭的手指撫過新生的敏感肌膚時帶來了異樣的觸感。

「那、還忍著點吧。」
「我知道。」

她紅著臉點頭,拼命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他只是幫自己上藥而已。

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且尷尬,為了舒緩那異樣的氣氛,他自己主動開了口。「卉姑娘。」

「嗯?」
「妳之後有甚麼打算嗎?」
「甚麼有甚麼打算?」
「……大夫說妳的傷口還需要上藥,身體也還需要調養,如果妳要通知妳的家人來帶妳回去,我可以幫妳聯繫家人。」

家人。
葉卉為這一個詞愣了愣,接著眼神有些複雜的半垂。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回家。
她好想爹娘。
她好想尉尉。

經歷了這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歷,她真的真的比起過去的每一天都還想要回家。

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不能回家。

她知道爹娘會接受她。
他知道尉尉會歡迎她。

她知道葉家的門就在那裏。

可是她回不去。
好早好早以前就回不去了。

更何況比起回去,她還有想要做的事情。

在被推下山崖的那一刻她確定在萬華派中確實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雖然還不知道是誰,但她根本不可能就這樣任由對方來謀害自己卻安然無恙的放過對方。

這幾年的歷練早讓她學會不可心慈手軟的道理。

既然有人要殺她,那她就一定要回敬對方。

她是東門關的葉卉。
也是萬華派的夜晦。

在清楚知道有人想殺自己卻夾著尾巴逃走屈服的這種行事作風,不是夜晦的。

「……燕漪,我可以暫時留在這裡嗎?」
「妳要留在這?」
「對不起,我知道這要求有點過分,但……但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因為是背對著他的緣故,她在說出自己無家可歸這幾個字時並無法看見他複雜的眼神跟一頓的動作有多歉疚。「所以我想先留在你身邊……我可以幫忙很多事情的,要我做甚麼都可以,所以、所以可以先讓我留著嗎?」

「……當然可以。」擦完藥,他慢條斯理地收著藥膏,雖然仍舊為自己讓她走偏才造成無家可歸的這件事情感到歉疚,但其實不能否認的、聽見她要留在自己身邊,他也是有些許感到喜悅。

他對她抱有愧歉。
但始終也有愛戀。

若可以多想牽起她的手。
若可以多想輕撫她的髮。
若可以多想擁她入懷中。

可偏偏他是讓她曾經畏懼到寧可逃離走偏也不願意回家的存在。

他再怎麼想,就都只能忍下。

「其實我也正好想問妳要不要多留一段時日,畢竟我希望妳可以把身體完全養好。」

「燕漪謝謝你!你真好!」她為他的同意而轉身對他綻出一抹極為燦爛的笑靨。

然後他先是要勾起淺笑回應,卻又在笑容還未完全勾起的瞬間扯成了尷尬,接著非常明顯僵硬的別開目光不看她。

她為他的反應感到錯愕,接著才又困惑的低頭看看自己是哪裡不對。

然後。

「呃呃呃,我我、我、咳,咳,你、你沒看到──」她趕緊把轉身的時候不小心掉落的一幅拉回來用力壓在胸腹前以免再次春光外洩。

她的臉快燒光了該怎麼辦喔──

×

總之,不論過程怎樣,她最後還是定下了繼續暫時留在他身邊、留在萬膳樓的這個決定。

由於沒有特別告訴別人她的身分,所以知道她就是那個讓她念念不忘未婚妻這件事情的,自始自終都只有他一個人。

只是或許是因為他難得留了女性在身邊,所以熟知他個性的人來看找他時都會用曖昧的眼神望她。

甚至有幾次唐門的門人來找他,還會開玩笑問他甚麼時候要把這個卉姑娘娶進門。

他總只能笑而已不語。

他們都不是他,不知道他雖然想娶她、但卻又怎樣都無法再跨出那一步。

他曾經害過這個姑娘。
他曾經傷過這個姑娘。

他、怎麼敢再主動去索討呢?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距離葉卉真的清醒之後又過了將近半個月。

這日因為江湖上鬧到沸沸揚揚的御氣心法事件來討論唐門該怎麼行動,並且轉達一些門主指令的副門主來到萬膳樓找他。

他們在議事廳裡談了很久,一直到終於有個定案後,一向在門派中屬於冷靜的副門主難得的調轉了另外一個話題。

「對了,唐漪,門主要我問你甚麼時候娶卉姑娘。」
「……啊?」

完全沒意料到正事剛討論完就會被扯到這個問題的唐漪一整個錯愕,而他那錯愕的表情反倒讓唐門副門主臉上浮現了困惑。

「怎麼了?你沒打算娶嗎?」
「……不是娶不娶的問題,而是、你們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

他提出困惑。
而副門主則望著他,微微側頭。

「那個卉姑娘對你相當特別,我們都看得出你喜歡她不是嗎?」

他其實有些訝異自己感情表現的已經如此明顯到所有人都看出來,但如此被戳破了、他卻反而是半垂下眼。

「……再喜歡我也不能勉強她的。」

「為什麼?因為你未婚妻?」

很明顯是因為不清楚真相所以誤會的副門主這樣提問。
唐漪扯了扯嘴角,沒有打算去多解釋太多,畢竟說原因是因為未婚妻這塊,也並非全然出錯。

看見他這樣的反應,副門主只當自己猜對了,沉吟了半晌、他還是決定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

「唐漪,你該放下了。」
「……我要怎麼放?副門主,是我害了她。」
「不,那並不能算是你的錯。」

很認真的望著他們的樞機閣總管,唐門副門主很認真的希望他能走出那段過去。

其實不只是他。
整個唐門對唐漪有些熟悉的人都是如此希望著。

「唐漪,我知道你愧疚,也知道你一直覺得是你害了葉家女兒,但那畢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唐門副門主望著他,那樣專注而認真。「我們都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夜晦,才會這麼多年來一直堅定著不解除婚約,也不願意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但你這樣子對得起自己嗎?」

「我該補償她的。」

「唐漪,感情不是用補償的。」副門主搖搖頭,否決了他的話。「去正視自己的感情,去面對自己,不要為自己留下遺憾,記得嗎?當初她請人轉交給你的那封信到底是甚麼意思。」

「……」

「雖然信上沒有明寫,但我相信她是希望你過得好的,但這樣愧疚著而放棄自己真正想要的,你算過的好嗎?唐漪,你得自己好好想想,別又放棄這次的機會,然後再次耽誤另外一個姑娘。」

「……我會好好想想的。」

他最後嘆了口氣,然後承諾著副門主要他好好想想的事情。

送走了副門主後,他順著其他人的告知在庭院中找到了正在餵食池中錦鯉的身影。

遠遠的看著,他看見她朝池水撒著麵包屑,也看著她露出歡快地笑。

那是他一直一直很想要擁有的寶物。

其實他知道副門主說的沒有錯。

感情不能補償。
他不該放棄她。

分明這顆心已經戀慕成這樣,他卻處處在壓抑著自己的感情,這樣是不是只會對不起彼此?

她醒後沒有跟他表明身分。
他也沒有告訴她自己是誰。

換言之,現在對於他們彼此,無論是誰都跟那些複雜的糾葛沒有關係。

……那麼,他或許真的該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如果不喜歡唐漪。
那麼,他是不是能努力看看,讓她戀上燕漪呢?

他想光明正大的寵她。
他想名正言順的愛她。

他想將全天下最美好的事物都放至她面前,讓她重新擁有無憂無慮的純粹笑靨。

他不想放棄這重新擁有的可能性。
所以,就讓他再努力一次看看吧。

在老天重新給他機會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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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家道小康
家道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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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尋到行進路線的途中會經過他想去的城鎮、並且可以帶他一程的商隊之後,揚笑更顯翩若驚鴻的青年告別了送他進城的門生以及說是不放心於是還是跟著一道進城一趟的賀琰,坐上商隊的馬車,在喀啦喀啦的聲響之中,終於漸漸地遠離了鶴山派所在的城鎮。

幾天之後,馬車走啊走地,從繁華地帶走到了頗為荒僻的山谷之中。

「香柯公子,等等就要進入赤影谷附近的山道了,因為那裏不太安全的關係,商隊要在這裡稍微暫歇一會,先吃點東西,之後就是等完全離開了才會再度停下來休息紮營,這樣趕路你沒問題吧?」

好心說服商隊主人帶他一程的商隊護衛駕著馬向坐在最後一輛馬車上的他告知後面的行程。

他向對方點點頭,表明自己完全可以配合商隊的行進速度沒問題。
畢竟,他其實也就只是坐在馬車上發呆啊。

「不過,這位大哥,這邊不敢停留是因為有山賊嗎?」
「那是一部份的原因啦,這邊山上因為地處荒僻所以亂得很,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這裡是赤影谷。」
「赤影谷?」他對似乎有些耳熟的三個字困惑地歪了歪腦袋表示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不知道赤影谷啊?」好心的護衛笑著和他解釋,「東疆有個山谷,因為谷內偶有赤色雨霧,故久而久之就稱作赤影,這個赤影谷內有個很有名的殺手門派,叫做赤影派,聽說那個門派裡頭的人都是冷血無情的殺人魔,常常對過往的商旅燒殺擄掠、姦淫搶奪,殺完之後還會把砍下來的人頭堆成山,然後那個門派的人就聚在人頭山的周圍點起篝火喝酒吃肉、唱歌作樂,手段之兇殘世所罕見。」

欸?這麼恐怖?

他深覺得長見識了地點點頭。
然後又覺得這個說法似乎有些不太合理的地方。

「既然如此,這裡這麼危險,那你們為什麼又要選擇這條路線走?」畢竟就他所知,要去商隊的目的地除了這條路線之外還有另外一條路線可以走,這點他在當初尋找可以帶他一程的商隊時就已經知道了,當時他問到同樣目的地但不願意帶上他的商隊就有兩支是走另外一條路。

「因為這條路費時比較短。」對於他的困惑,商隊的護衛給了他一個算是頗合理的理由,「確實普通的商隊都會繞道而行,但實在這條路線遠比另外一條路線花費的時間少上許多,所以像我們這種比較搶時間的商隊就還是會硬著頭皮走上一程,沒辦法,大夥都是為了多賺上一點銀兩,這也是咱主子之所以會答應帶您一程的原因,鶴山派洛神香柯的飛劍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呢。」

「原來如此。」他苦笑了下,敢情他是讓這支商隊給當免錢的護衛了。

不過也罷,這也能說是各取所需吧。
他同樣是希望可以盡早抵達北雙城。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便沒有對護衛和商隊隱瞞這條路線帶有危險的行為多做表示。

就這樣,簡單的休息結束,馬車重新上路,本來就不穩的路途在越走越荒涼偏僻之後也變得越來越顛簸,他要很努力地抓穩馬車的車廂邊緣才不會被震出車外。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

馬車繼續不停歇地往前走。

他算不太出來從上路之後走了多遠又過了多少時間,只記得馬車的顛簸晃到讓他整個人昏得可以,接著,在他昏到幾乎要吐出來的時候,馬車猛地停下了。
拉得長長的商隊隊伍最前頭傳來喧囂吵鬧的聲音和淒厲的慘叫。
跟在隊伍最後頭壓陣的護衛頭領二話不說策馬衝上前。

「所有人結成防禦的隊伍!快!」

「頭領!帶我一程!」他從馬車上跳下來,對著從旁奔馳而過的護衛頭領伸出手,手心被人握住的下一秒是整個人被人扯起的衝擊感傳來,藉著那一股力道,他被拉上奔馳的馬匹後座。

「你也要去前頭?」

「這不就是你們主子帶我一程的原因?」

他對面前模糊成一片的影子微笑,雖然看不見,但用聽的他也能知道隊伍的最前頭發生了什麼事,突然從山道一邊的樹林之中冒出來的強盜團夥襲擊了商隊最前頭的隊伍。
燒殺擄掠。
不少人慘叫著倒下。
還有人在吼著擋住和撤退。

不過,一邊喊著前進一邊喊著後退的指令讓隊伍更是混亂到不行。

「香柯公子,你自己能夠應付得了嗎?」擔憂著他看不見,若加入戰場之中恐怕會發生危險無法自保,護衛頭領漸漸緩下馬速同時也從腰際上抽出了配戴的刀,「我們接近了,接下來我要帶你下馬。」

待在馬上會太容易變成圍攻的對象。
這點他也很清楚。

「沒問題,頭領,麻煩你去整頓隊伍,讓所有人組織防禦,並且能走的就快速通過這個區域,我會把那些強盜都擋在這裡不讓他們去追你們,但你得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讓商隊的大家誰也不能出聲。」他看不見,只能靠聽覺辨認方位,但無法識別敵我,所以只能讓己方的所有人都不要出聲,如此只要發出聲響的就一律都是敵人,「記住,千萬不可以出聲,我的飛劍是無法留手的。」

「知道了,你自己小心,等隊伍撤離之後我會再回來找你。」

這麼說著的護衛頭領說完便以單手抓著他的手臂從馬上飛躍而下,當雙腳踏上實地後,他毫不猶豫地拔出家傳的短劍冰魄和絕跡,前者在他抬手的同時便直直沒入其中一名正喊打喊殺的強盜喉口,另一把則讓他握在手上,在他藉著輕功追上自己射出的飛劍的過程之中,也狠狠地毫不猶豫削向了所有朝他使出攻擊的人。

他不斷聽見慘叫和倒下的聲音。
同時還有馬車的輪子在顛簸的山路飛快駛離的聲響。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

漸漸地,他幾乎聽不見商隊了,只剩下怒吼和咆嘯圍繞在他周圍。

「殺了他!媽的就是這傢伙壞我們好事!」
「殺了他為兄弟們報仇!」
「看,那傢伙手上的短劍似乎挺值錢的。」
「不只,瞧那張臉,嘖嘖,把這傢伙賣到青樓應該也能賣上不少錢。」

重疊在一起的說話聲不斷地響起。

他握了握手上的短劍,知道接下來恐怕是一場更艱難的廝殺,不過無妨,不需要辨別敵我的情況下他會可以更輕鬆地應對,只要他的體力可以應付得了就好了。

曾受過傷的腿正在隱隱作痛,叫囂著他為了求快而不斷使用的輕功對傷處的負擔多大。

不過,不行,他好不容易活下來了,才不要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他還沒去殺了龍吟劍和陳家莊的少爺替爹娘和大姊二姊報仇,怎麼能死呢?況且,他就這樣死掉的話,一定會被大師兄挖出屍體來打屁股的吧?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為自己的想法發出了笑。

誤會他的笑是在嘲弄他們的強盜憤怒地提著刀槍棍棒朝他攻擊。
他用沒受傷過的那一腳輕輕蹬了下地面,藉著躍起的力道躲過了強盜們的第一波圍攻。

接著,沒等他們重新包圍他,他便毫不猶豫地認準了一個方向就逃,記得那個方向是商隊撤離的方向,如果往那個方向逃的話應該可以和說好會回來接應他的護衛頭領遇見,只要撐到那時候就夠了,都是步行的強盜是追不上馬匹快速奔馳的速度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就逃。

然後在踏出了幾步後應該穩穩踩在土地上的腳步卻踩空的瞬間他就知道不妙。

混帳!
哪個王八蛋撤離是沿著懸崖跑的啊!

猛然墜落的感覺讓他連慘叫都能沒來得及發出,就跟滾瓶子一樣咚咚咚咚地一路從山道上往山谷底下摔,他只能抱著腦袋盡量讓自己別摔得太悽悽慘慘,剩下的都無能為力。

在意識消散的最後,是他若有機會再見到那個護衛頭領一定要拿瓶子丟他的念頭。

痛爆!
混帳!




* * * * *

香ㄎ弟弟多災多難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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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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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星塵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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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過正午時分,臨月客棧這會兒是生意正好的時候,韋四娘和掌櫃桃華裡裡外外的招呼打點,彷彿兩隻蝶兒穿梭在繁花間。四娘一身水綠繻裙,舉步翩然,不時停下來和幾位常客說話,秀美的臉上帶著笑,只是客人們並沒有發現,那笑意似乎怎麼樣都到不了眼裡。

 她正忙著應付一個身穿紫綢的闊少爺──眼神是有些不懷好意啦,不過說起話還算文雅,居然還來興要酒席上的客人為她的美貌賦聯。算這少爺命不該絕,她今天心情不差,正考慮要在他的碧螺春裡頭混入哪一種蠱卵,可以讓他少折騰個三天三夜再去見閻王,就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進客棧來,讓她暫時忘記了心裡盤算的念頭。

 是今天一早就出了門的尹藍師姪。雖然輩分算起來是比她小一輩,對方還比她大著十歲呢,她到現在還是頗不習慣。更讓她訝異的是,那個無牽無掛、白住房白喝酒的水月姊姊收的徒弟竟然這麼客氣,還堅持要自己付房錢和飲食花用,要不是她看過了對方右肩上的白印,就算在她的茶裡下蠱她都不信呢。

 只見尹藍身後還跟著個陌生人,看上去和他年紀相仿,黑巾蔽袍,下巴有塊顯眼的紅斑,儀態衣著並不華貴,但自有一股健朗的氣質。

 「老闆娘。」尹藍走到她右側大約兩步的距離,兩手負背,微笑著向她頷首致禮,但因為有外人在場,他並未稱她韋師伯。

 「尹先生,我以為你今天會出去一整天呢。」她也笑答,面帶詢意的看著他身後的中年人:「你朋友嗎?」

 「從前的老相識,難得在路上巧遇了,想和他敘敘舊。」

 冉我知向韋四娘作個揖:「敝姓冉,在此叼擾了。」

 「不知道這兒方不方便帶外客到房裡說話?」尹藍問道。

 「當然可以。」韋四娘邊說邊細察他的神色,心底有些疑惑。

 一直在櫃檯後默默忙碌、嫻雅的垂著雙目的桃華忽然開口:「需要給你們送酒菜嗎?」

 「一斤酒和三樣小菜,麻煩了。」

 韋四娘看著他帶訪客走進長廊。尹藍把冉我知帶進自己房裡後,不多久又轉了出來,悄悄來到她身側,依然距離她兩步遠。蟲娘向來對男人的氣味極為敏感,對方還沒靠近就已經讓她警覺,可是她一回頭才發現尹藍已經在旁邊,既無嗅無味,也沒有感受到絲毫壓迫。
 
 ……這人該不會真的已經成了鬼吧,她不禁想。
 
 「玉娥姑娘已經出城了,她要我代她道謝,多謝老闆娘幾日來的照顧。」尹藍輕聲說。

 蟲娘微微一笑:「自家人不言謝,何況你們一毛錢都沒讓我花到。」她暗自覺得有趣,怎麼水月姊姊的徒弟都這麼多禮,一點都沒有學到師父的風範,吃飽喝足就拍拍屁股走人。「外頭怎麼樣了?客人們聽說附近出了兇案,都有點不安心,希望別影響我們的生意才好。」

 「衙門只知道可能是盤絲門人所為,暫且以懸案告結,唯一的證人並沒看見兇犯的面容。」尹藍的眼角忽然浮起一絲戲謔,心想,那個證人現在正在我房裡,等會還要和他一塊喝酒呢。但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

 「那可真難辦哪。這盤絲山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存在,說不準還是有人冒用他們的名號,殺了人還把罪名推到他們頭上。」四娘輕柔的說,還促起眉頭一副很懊惱的樣子。

 「可不是嗎?」尹藍也嘆了口氣附和她。兩人忍不住相視而笑。

 尹藍的目光掃視過大廳,逐一看過在座席上用飯的住客:「老闆娘,那四位東嶽門人還住在店裡嗎?」

 「嗯,他們說會再待個三五天,你今早出門之後一個時辰,他們也出去了,眼下還沒回來。」她察覺到他面色凝重:「怎麼了?」

 「江城子。」尹藍輕聲說,語氣卻十分嚴肅:「他們打算去探查他的御氣心法是真是假。」

 蟲娘點點頭:「我也在擔心這件事,雖然夫人說有宮大夫在他身邊──」話說了一半,她回想起夫人提及鬼醫的名字時,語氣是那麼沉重而無奈。

 『汴良相信他。』夫人說這話時,臉上難得的流露出感情。

 那是憐惜。恍若在相思樓時,她還是白姬姊姊的時候,經常用這樣的神情照看著她們。

 『若是從前我不敢說,但現在,我們不信也得信。』


 尹藍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緩緩接口道:「我會喬裝和那四人一同南下。」

 蟲娘聞言怔住了:「隻身一人?」

 「隻身一人,所以無人知曉。」尹藍道:「我可作江城子的一只暗棋。」

 「你千萬要小心。」蟲娘皺眉道,忽然想到這位年長的師姪行事向來隱密至極,似乎也不必她多加提醒,措辭有些彆扭起來。

 「會的。」尹藍回以微笑,幾乎像是長輩聽到晚輩的貼心話語的表情。他轉身從桃華掌櫃那裡取過酒菜的托盤,自行端回房中。

 是為了在訪客面前掩蓋行跡吧?她想,處處設想周全,又擅於隱藏秘密,她有時也不禁好奇,不知他在化鬼之前過的是什麼樣的人生。

 不過,哪個鬼魂沒有秘密呢?

 把盤絲女鬼們牽繫在一起的蛛絲,不就是對彼此秘密的尊重嗎?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尹公公?」冉我知看著尹藍往兩只酒杯斟滿酒,還是一臉的不可置信:「這些年你都到哪兒去啦?」

 「當然是偷逃出宮的,禎麟府裡有人暗中助我,讓我隱瞞身分託在一個叫白家莊的地方,我就一直在那裡當管家過活。」尹藍坐下來,極其自然的隨口編造。他和這位多年不見的舊識面對面,這才發現對方也已經兩鬢花白,臉上全是歲月和舟車行旅留下的滄桑痕跡。

 「果然哪,宮裡很多人還是向著禎麟皇子的。」冉我知嘆道,一口喝乾杯中酒:「虧得你能捱過這些年,今日能與你對坐飲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倒是你,冉學士,你何時辭官的?」尹藍拿著自己的酒杯輕啜兩口。

 「好多年囉。」冉我知不客氣的動起筷子,挾了些許炒鮮菇送入口中,眼睛遠遠的凝視尹藍身後某一點:「就在那起事變之後沒多久,坤德殿下和他親信的幾位大臣開始慢慢的肅清異己。你還記得太子身邊那幾位大學士嗎,司馬霖、顏錚先生他們?」

 「記得。」尹藍沉目低眉,良久沒有再出聲:「據說他們不是死了,就是被貶至邊疆。」

 「都是有識之人哪。」冉我知又倒了一杯酒,卻遲遲沒有拿起來喝:「連那個脾性最好、溫文儒雅的顏錚先生都被貶到涼州去,只因為他對右丞相所擬的米糧政策提出疑問。那時候我就決定,這個官非辭不可,我反正孤家寡人一個,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我就到處替人算算命,替戲班寫寫劇本子養活自己也就夠了,算是我自己心裡對皇子和幾位先生的交代。」

 「冉學士真是一點也沒變,還是硬氣得很。」尹藍的臉色軟了下來,顯出一絲寬慰。

 「哪有,不過就是固執得像條牛。」冉我知抓抓頭,粗聲說:「喝酒!」

 兩人喝了幾巡酒後,談興大開,冉我知說了幾年來遊歷四方的見聞,也憶起當年在翰林院中那幾位大學士和禎麟皇子相處的情景。尹藍開口不多,卻不時笑出聲來,彷彿他仍是那個滿懷好奇的小太監,靜靜跟在皇子身邊,在翰林院裡聽著學士們你來我往的辯論。

 「……尹公公,若皇子還在世,你認為他會是個好君主嗎?」冉我知忽然直視尹藍的臉,嚴肅的低聲問道。

 這一問,觸動了尹藍深埋心底的隱痛。
 
 他曾經堅定不移的相信過,沒錯,禎麟太子會是個好君主,他有一雙能識得人才的慧眼,又有寬大的胸襟,連一個小小的近身內侍所說的話他都慎重以待。

 尚未出宮的他,是這樣相信的。

 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尹內侍,而是在陰間徘徊過將近十年,一縷盤絲門下的幽魂,雖然說出這句話令他痛苦,但他必須誠實說出來。

 他彷彿能見到太子側身坐在椅上,一手支頤,饒富興味的笑著等待他的答案。

 「不見得。」

 冉我知有些訝異,但轉念一想,不禁點頭說:「確實不見得。禎麟殿下偶爾不免過於天真。」

 「但那並不是殿下的錯,乃是他天性所致。」尹藍喝一口酒,又繼續說下去,隨著每一個字流出他的齒唇,就覺得自己身體輕盈幾分:「太子生前思考行事本來就不同一般,那是殿下不可多得的長處,卻也會是阻礙和弱點。何況他不像如今的我們,曾親身到世間走動,活生生的經歷畢竟和奏章上的文字有所不同。」

 冉我知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尹公所言有理,憑太子的聰慧能領會許多複雜的道理,也能猜得旁人的心思,但……」

 「但他並不能真的理解,人一旦欲求不遂,所作所為會多麼可怕。」尹藍語帶哀傷的說:「殿下從來不需要為求生而掙扎,他生於富貴之家,錦衣玉食於他再尋常不過,而他又不必耍弄手段就能得人愛戴,連像司馬先生他們那樣的大學士,在初見殿下時便死心蹋地……」

 「可是正因為如此,殿下無法真正理解人們所欲所求,即使成為明君,也可能毀於滿腹貪欲的庸人之手。」冉我知接口道。

 「正是如此。」

 兩人靜默半晌,各自喝著酒。

 尹藍其實留著最後一句話沒說。他多年前就已暗自思量過,倘若禎麟皇子果真登基為帝,倘若真如冉學士所言,有人要危及太子的統治……

 他必然會全力周旋,即使雙手得沾滿鮮血,成為朝中人人痛恨的奸惡閹人,也在所不惜。

 而他如今為盤絲山莊所做的一切,也相去不遠了。

 他心裡暗暗苦笑,太子雖在最後一刻為他爭得在宮外的後半生,卻無法讓他走上不同的道路。

 有些事是天命所註定的啊,殿下。


老吳 在 2015-07-21, 19:41 作了第 2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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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囊中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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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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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歷代赤主收養一堆徒弟放任他們互相殘殺挑選合適人選做為赤主的做法,赤影門的影主一向為了不要出岔子而多為單傳。

一生只收一個繼承。
一人只留一個後人。

他不知道前代影主最初選擇他的原因,他只記得從有記憶開始自己就已經待在赤影門,學習著未來影主該會的一切。

而不負眾望的,關於他該學的一切他學得很快,只是相對於一開始還年幼的他而言負擔來的也相對的快。

他是在對上沒太多表情卻有眸色擔憂的男人眼睛時知道自己所練身法又更進一步。
看見他目光,男人倒了杯水給他,他乖順的接過、試圖扯動嘴角用笑跟對方答謝。

但看見他那樣僵硬的表情,男人反倒在眼中流露出愧歉。

「你練心法練的過快了,這樣會傷身。」
「但師父說的,越小開始練效果越好。」

他拿男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做為回應,讓男人確實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留你下來是我對不住你,但除了你以外、我真的無法交給他人。」其實不大有表情,唯有那雙眼十足靈活的男人撫著他的頭,眼中有些愧歉卻又相當認真。「你要記著,你的任務是輔佐下一任赤主,還有、照料起整個赤影派。」

「我一直都記著。」他在男人摸頭的動作下點頭,只是那時他就已經無法擁有太多的情緒在臉上,只能木然著一張臉,活似帶著一面虛假的面具一樣。

生冷而僵硬。

他從來也不理解為什麼前任影主會那樣深刻的要他負擔起赤影派的一切。

但他知道對他而言這裡就是家。
而那最有可能成為赤主的孩子則是少數門派裡沒有將他視作鬼魅而願意喊他名字的兄弟。

為了這個家。
為了他兄弟。

他甘願背負起一切。

×

「影主,聽說你今早蒸了肉包,可以分一顆來嚐嚐吧……哇啊!有鬼!」

正在整理資料的度奈何面無表情的抬頭,在較為陰暗的書房中有抹銀色的身影趁著窗外灑入的光線若隱若現,雖然太陽早已爬至天頂,但乍然看見這樣畫面仍會讓人渾身發顫。

這就是為什麼來討食物吃的羅剎會深深覺得自已大白天看到鬼。

有他們家影主在的地方根本就是地府。

陰風陣陣。
鬼氣瀰漫。

「……你想見真正的鬼是嗎?」口氣冷靜,表情死寂,度奈何雖然沒有不悅,但光是那張臉的震撼力就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雖然算是相當熟識他了,但羅剎真的覺得自己不管看上幾次度奈何那副鬼樣子都無法習慣。

明明那張臉就也不是不好看,單純看臉不要有陰森鬼氣也都是有排上公子榜第八的,可是為什麼就總要像鬼一樣的嚇人呢?

「不,我是來找肉包吃的。」

聽著羅剎的回答,度奈何雖然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可內心卻是一整個無言又複雜。

明明管理他們的人是他,那個言淪洄一年到頭根本沒在赤影派裡露過幾次面,可是為什麼底下的殺手們卻是一個個個性都跟他差不多。

找他除了要吃以外還有什麼!
你們有點殺手的樣子行不行!
不要淨想著吃給我想著去殺人啊混帳!

不要跟他講這群殺手都是他養壞掉的,他不承認。

他滿肚子吐槽在滾。
但完全不能理解他的羅剎只是睜著眼困惑的看他。

他只覺得眼神非常死。
但最後還是默默的低頭繼續做事情。

「灶房裡還有,你記得連閻羅的都拿去給他。」
「收到。」

羅剎點點頭,接著又看向繼續忙碌著的影主,思考了一會、又開口。「影主。」

「什麼事?」
「這陣子為了御氣心法的事情,送至門派的單越來越多,有些挺危險的,真的能拒絕嗎?」

「不用擔心,赤主跟我會處理這些部分,你只要替我將安排的單發給適合的人去執行就可以。」他停下手上翻閱的動作,抬頭、對上也能算是一起成長所以熟悉的羅剎,臉上仍沒有太多表情,甚至連那雙眼也依然是死的。「我們會處理好的。」

他的保證換到羅剎安心的表情。
而羅剎走後,他才又想起自己忘了囑咐他記得把肉包放回去加熱再吃而想追上去。

但人是追到了,他卻沒有上前與其對話。

「閻羅,你的。」
「嗯?影主做的啊?」
「對啊,我去找他討的。」
「不就又被嚇到一回了?」
「……沒辦法,影主的臉真的很可怕嘛。」

羅剎埋怨的聲音有些嘆息。
然後他聽見閻羅淺淺的笑聲。

「從以前看到現在了你還會怕,也太膽小,前代影主不也沒什麼表情。」
「……你明明應該知道最可怕的不是他那張臉,而是他的眼睛。」
「我確實知道。」
「閻羅,影主的眼睛太可怕了,比前代影主的還可怕……你知道嗎?若不是我們認識他,又若不是我們清楚他,他那雙幾乎跟死人一樣讓人無法看透的眼睛,真的會讓我很懷疑他是否真有將什麼放在心上了。」
「他重視赤影的所有人不是?他說過我們是家人。」
「但他從來沒有用家人的眼神看過我們。閻羅,我怕的一直都是這個。」

他沒講話,也沒出聲,只是踩著無聲無息的腳步、又輕巧的離開了原地。

×

他沒有回到書房內。
只是獨自一人飄到附近,走得遠些直到確信不會有人找到自己在哪後才在一條小溪邊停下。

他將臉看向溪水。
雖然因溪水流動的緣故而顯不清楚,但他仍能看出溪水倒映的自己有著毫無起伏的面容。

下意識的他將手貼上自己的臉。

扯動著臉皮,對著溪水為自己拉扯出一抹笑,但看了半晌後還是只能鬆手,任由自己的臉恢復成原本的死寂模樣。

而自始自終,那雙眼睛都沒有帶上一點感情。

他記得雖然是練同樣的心法,但師父的狀況卻比他好上許多。
至少教育他的男人那雙眼睛相當靈活而生動。

雖然臉上的表情也較為貧乏,可男人所有的想法跟感受都能從那雙眼底看見。

喜悅。
無奈。
玩鬧。
還有深深的無可奈何。

不像他,無論是喜怒哀樂都不曾有表現過半分。

也難怪會讓人怕了。
畢竟連他自己也曾經懷疑過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沒有人不會喜的。
沒有人不會哭的。
沒有人不會怒的。
沒有人不會樂的。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表現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所有情緒與樣貌。

這也難怪常會被喊可怕了。
其實也不是真的放在心上,他知道閻羅與羅剎並沒有惡意的,只是就難免聽到後仍會覺得心情鬱悶所以才想著出來走走。

他就總是這張臉,才會讓人覺得不敢靠近吧。

記得還小的時候,有次跟那時還沒繼承言淪洄這個名字的赤主一同出去買東西。

他讓不認識的孩子指著他鼻子喊妖怪。
那時的言淪洄幫他跟對方吵了一架,然後回到赤影派後、也跟他說他沒把他當妖怪。

『明明奈何是家人的。』
『我是家人,嗎?』
『……不是嗎?影主說你以後是影主,我以後是赤主,我們是家人啊?』

還小的孩子歪著頭,望著他的表情寫著困惑卻又渴望。
其實他們都知道那只是因為他們都沒有真正名義上的家人,才在未來的同僚身上尋求著家人的安定感。

他記得就是因為他說了那些話,他才注意到赤影派裡的大家幾乎都沒有家,他才想著要把赤影派真的建立成一個家的感覺。

他分明做到了。
但卻為了要做好『影主』而學習的事物而變成讓每個人都對他有所隔閡。

想起先前與言淪洄的對話,他有些漫不經心的走著。

他隱隱覺得他有事情沒對他說。
只是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事情。

這樣的認知讓他有些心情沉重,分明許多許多年以前、是那個孩子讓他決定不要落下每一個家人,但為什麼在多年過去後的現在,他卻是一個人走著呢?

他沒有真正的家人,所以他不懂是不是真正的家人就是這樣。

再熟悉親密,也終是不會長久。

他想自己是有一點覺得寂寞了。
被懼怕著,被緊張著,被逃避著,被隱瞞著,沒有一個人會真正去對他揚起毫無防備毫無隱藏的笑。

他就這樣抱懷著複雜的思緒走在回程的路上。
接著才聽見很虛弱的囈語。

不明顯的皺眉後,他調了方向往聲音的位置而踏去。

他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看見一個青年。
看上去年紀並不大,纖細的身上有著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摔傷,有好幾個地方都在滲血,其中看起來最嚴重的地方在腳上、依這傷勢看來短期內行動皆會不便,雖然還不到命危的狀況,但若就這樣放著不管久了自然而然也會沒命。

他抬頭看了看頭頂,再看看青年四周的狀況。
研判青年是從山頂上滾下來的。

……但是發生什麼事情?他努力往上看,但隔了一段距離不管怎樣都不可能看見上頭的狀況。

他知道他不該隨隨便便撿個人回赤影派。
畢竟他們赤影派在江湖上屬於邪派,若隨意救人會容易有麻煩。

但他再怎樣面如冰霜,總也還是有顆柔軟的心腸。

要他就這樣看著在他面前受傷的青年不管,實在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所以算了,不管怎樣都還是先帶回去再說吧。

於是他最後還是想辦法將青年抱起,想著先帶回去安置、等確信沒事後再將人送到附近的鎮上,這該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但當他把青年抱起時,意識模糊的青年卻是努力睜開一雙模糊的眼,然後抓緊他的衣裳。

「姐姐……」

誰是姊姊。
認性別認清楚一點。
他怎麼看都不像個女人好嗎#

有影主一瞬間想把青年扔回地上,可偏偏他抓著自己衣裳的動作又是那麼緊。
然後那雙模糊的眼眨了眨,掉下一滴透明的眼淚。

「好痛……香柯、好痛……帶香柯回家……」

他沒有講話。
只是看著囈語完又再次昏迷過去的青年。

那是張很好看的臉。
雖然意識模糊,但他是第一個沒有因為看見他而害怕的人。

雖然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情。
但他是第一個跟他說要他帶他回家的人。

所以是無家的人嗎?
他抱著青年,靜默了很久很久。

最後才依然面無表情的跨出腳步。
如果他真要的話,他就帶他回家。

那是他的家。
無論其中是否所有人懂他,他都會努力捍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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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7-22, 17:33

額上蓋著一塊剛擰過冰水的素白方巾,如謫仙俊逸的青年有氣無力地躺臥在鋪了好幾條被子以確保夠柔軟舒適的榻上,本來就雪白如冰的膚色因為嚴重的不適而更顯慘白得毫無血色。

他覺得他快死了。

為什麼船身會晃成這樣呢?
說好的舒適如躺在床上呢?

這是詐騙!

他要詛咒明明說搭船會非常舒適如坐在搖椅之中晃啊晃地就會晃到江南、卻沒說暈船會這麼不舒服的船夫和沒辦法讓船身絲毫不會晃動的滔滔江水,以及那些明明知道他因為暈船而極度不舒服、卻還在外頭煮魚肉火鍋大啖美食的混帳僕役!特別是那個清什麼江的絕對第一個剁掉!

為什麼那些傢伙就都有火鍋可以吃但是他沒有!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混帳清江。
笨蛋清江。
豬頭清江。

王八清──

正想著,他在內心不斷咒罵的對象就掀開了門簾從外頭甲板走入船艙。
那張勾著淺笑的臉怎麼看怎麼可惡。

「少莊主別氣了,就算煮了魚湯給少莊主喝,少莊主也會因為暈船而把魚湯全部吐掉啊。」

光看他扁著嘴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他現在內心在想什麼,總是覺得這模樣的他非常可愛的人笑著走到榻邊,拿起蓋在他額上的方巾放到一旁的小盆中重新沾過冰水擰乾之後,再蓋回他額上。

不過……

可愛歸可愛,如果他身體可以別這麼虛弱就好了,想嘆又覺得不該嘆氣的人軟下了表情在榻邊坐下,拿起放在一旁的團扇替在躺在榻上的青年輕輕搧著風,看著他因為不舒服而有氣無力的模樣、甚至不適到連胃口也不好,本來為他抱怨沒分他一份吃的行為覺得可愛好笑的心情轉瞬成了憐惜不捨。

「沒事的。」閉眼躺在榻上的人睜開了那雙總是太過清明的眼,同時伸手握住了他持著團扇的那隻手腕,停住他本來在替他搧風的動作,「我只是暈船而已,讓我躺著休息休息之後就會沒事的,你不用太擔心,船夫不是也說了?只要過了這段江,下到淮水之後,江面就會變得開闊、江水也會相對變得平緩許多,到那時船身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晃,我也不會再暈船得這麼嚴重了。」

「我知道。」對他的安撫只簡簡單單回了這一句的人慢慢地拉開了他的手,重新揮動團扇替他搧風,「但只要是搭船都多少還是會有不適,我看,過了淮水之後,我們改上岸搭馬車走陸路吧?」

「不行,陸路危險,而且速度太慢。」

他按著額上的方巾搖了搖頭,確實搭馬車只要佈置得好是會比較舒適,還可以一路從北域吃到江南,沿途一定有很多美食,像順天府的燒鴨兩吃、圓月小樓的翡翠煲、還有高陞客棧鼎鼎大名的全牛宴……

放棄那些美食他也很難過,但問題是走陸路真的太容易被襲擊,而且慢吞吞的移動方式也會增加危險,與其在人生地不熟的路途中遇到來搶心法的人,不如去到江南,至少那可是他們劍家的地盤,就算金氏一族的人已經離開江南多年,但他們對那個地方的瞭解和掌控可倒是從來沒有放下過。

那裡,才是真真正正藏劍山莊的根據地。

「我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做。」也知道他的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在,況且並不是不能理解水路相對陸路安全這點,只是擔心著因為暈船而一直也沒有好好地吃下任何食物的人,清江到底還是退讓順從了對方,畢竟,就算真走陸路搭馬車移動,身子本來就不夠健壯的人也不一定就不會有任何不適,倒不如真像劍灼說的那樣,早一步到江南去也好,至少去了江南劍灼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放心吧,真的不要緊的,要我好起來就幫我留一份魚肉火鍋吧。」就算暈船暈到吃什麼都會吐還是會對吃不到的食物抱持執念,心心念念的全是那鍋魚肉火鍋的青年又熬不住暈眩而有氣無力地閉上眼。

「火鍋沒剩了。」他將手伸向他緊閉的眼睫,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沒碰觸他,而是取走了蓋在他額上的方巾重新沾冰水擰乾再蓋回去,「不過我問船夫留了魚肚,等你好些,我就讓人拿魚骨頭熬湯煮魚肚給你吃,前提是你得先好起來才可以,知道嗎?」

想吃吧?
臨江現撈現煮的魚肚和魚骨頭湯。
想吃的話他得先好起來。
快點好起來,別讓他太擔心知道嗎?

他將掌心放在又沉沉睡去的青年額上,沒看見自己注視著對方的眼神多溫柔。
就如熟睡的人也沒意識到,那樣親暱的碰觸讓接連好幾天睡不安穩的他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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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中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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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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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宅女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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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7-23, 03:34


連下了兩個多時辰,曾一度轉小的雨聲又開始嘩啦嘩啦下得猖狂。

用枯枝枯葉升起的火堆在雨聲中搖曳,岩穴裡,十歲的男孩捉著樹枝挑動火星,視線從要滅不滅的焰火移向黑壓一片的洞穴外,抱緊膝蓋,喪氣地皺起眉頭。

下午還賭氣朝爹大吼再也不要回來,想不到這下真的回不去了啊。

肚腹傳來咕嚕咕嚕的哀號,他想起現在正餓得難受。抿了抿乾澀的嘴唇,男孩站了起身,仰起頭向家的方位眺望過去。現在他有點想家了,就算要淋著大雨走很長一段路也沒關係,但一想到爹氣急敗壞的咆嘯和自己氣結之下再也不回來的大話,倔脾氣又一下子上來了。

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爹明明也有錯為什麼他要先示弱嘛。

雖然氣已經退了大半,但憶起下午爭執,依舊心有不甘的男孩重重地坐回火堆旁,忿忿將臉埋進雙膝之間。

暴雨依然未減,但呼嘯的風似乎變大了,男孩打了個顫,抱緊腿縮著身子。隱約之中,他似乎聽見風雨聲中混雜了其他聲響。

雨滴打在傘上的滴答聲。
草鞋踏過水窪的啪嚓聲。
逐漸靠近的換氣聲。
還有──

「小冕!」

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緊接便是啪嚓啪嚓疾走而來的腳步聲。他嚇了一跳,怔愣地抬起頭,只見年少的兄長站在岩洞口,一手提著濕透的燈籠,一手拄著滴水的紙傘,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哥溼透了,束髮的髮帶也早就脫落,雨珠順著他長長的瀏海落在地上,看起來煞是狼狽。男孩跳了起來,三步併作兩步奔向累壞的哥哥,而他的兄長調好呼吸,剝開遮眼的瀏海抬頭看他,鬆一口氣的神情在確定他無事之後隨即轉為責備的皺眉。

「我找你好久了,別老是讓人擔心啊!」
「我沒事嘛。」他拉拉兄長的袖口,沒說抱歉,但語氣裡帶著撒嬌似的歉意。

兄長瞪了他片刻,隨後嘆口氣,鬆開眉頭,蹲下身替他拍去膝蓋褲管上的泥污。「沒事就好。你可把爹和娘急死了。」

「……爹叫我滾的。」

「沒叫你真滾,否則就不會幫你留飯菜了。」像是看透他的嘴硬,哥站起身,沒好氣地揉了揉他的髮。「回去之後,我陪你去跟爹道歉。」

「……好吧。」他糾結了片刻,最後皺緊眉頭,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見他不甘不願的肯首,哥忍不住輕笑出聲,抬手擦了擦濕髮。此時洞穴外的大雨終於轉小,哥哥轉過身,伸手探了探雨勢,而後再度撐開了紙傘,側臉向他揚起淺笑。

「走吧,顧冕。我們回家。」

顧冕點點頭,卻依舊站著,沒有動作。他就留在原地,望著年少兄長離開洞口,逐漸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安安靜靜地垂下了眼。

呼嘯的風終於吞噬岩穴裡最後火光,一片漆黑中,顧冕閉上雙眼,懷念而哀傷地牽起嘴角。

他知道這是夢境。
因為溫柔的兄長已經四年不見,而如今,也沒有人會再喊他顧冕了。

×

十三從陰濕的房間轉醒,外頭細碎的雨聲讓方才的夢境更加清晰。他躺在髒布隨意鋪成的「床」上,抬手橫過酸澀雙眼,任由滾燙淚水無聲燒著手背。

他夢見十歲時的離家出走,那時他跑的好遠好遠,但哥哥依舊打著傘,走了一時辰的路找到了他。

可這一次,他終於跑到連兄長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吧。

十三翻過手掌,抹去眼角不爭氣的眼淚。想起向來最親近的哥哥,他不自覺地緊抿嘴唇。

又讓哥哥擔心了,對吧。

但還好哥找不到他,他不希望哥真找上萬華派。萬華妖姬和兩大護法怎麼對付男奴和擅闖的入侵者,他再清楚也不過了。無論如何,他絕對不願意連兄長都落到那境地。

所以,這回沒有人會來找他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活著,捨棄尊嚴的活著。活到出現逃走的時機,活到他能靠這雙已經半殘的腿一拐一拐走出濃霧和獨木橋。

然後活著回家,和擔心他四年的哥哥說一句抱歉和他沒事。

窗外白亮亮地一閃,不久後便是悶雷一陣。十三從懷想中回過神,使力撐起半身朝窗外望去。今天天色陰暗,分不太出時間,但大概也不早了。自從服侍夜晦的十九「消失」,接替他的十五死於惡疾、小七自殺之後,他便莫名其妙地接管妖女起居。不加緊動作,恐怕得挨罰了吧。

十三收回目光,吐了口氣,扶著牆試圖撐起身子,然而從腹部湧上的劇痛瞬間將他甩回地上。那疼痛來得太快太防備不及,十三蜷起身子,死命壓著腹部,虛弱地咳喘乾嘔。他沒有吐出什麼,但當處痛漸漸退去,喘息之際,十三艱難地嚥下唾液,卻嚐到了滿嘴的腥甜和腐屍般的臭味苦味。

虛弱的青年一邊乾咳,一邊沉下眼。先是越來越頻繁的毒發,再來是越來越強烈的處痛,現在又是這腐敗似的腥味,十三明白這些徵兆代表了什麼。

夜晦最防他,對他下的毒比其他男奴重上許多,而他再怎麼劇痛難耐,也死撐著不肯求一滴解藥。恐怕連夜晦也沒料到,那些經年累月的毒素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已經快將他的身體腐蝕殆盡了吧。這樣下去,別說等時機了,他甚至不確定這副破敗身軀能不能撐到下一次解藥。

或許比起硬撐,死亡會輕鬆許多吧。

但是他想活著回家。好想好想好想。他想念一開嗓全村都聽見她在喊小孩回家吃飯的娘,想念大吵時落下狠話卻又會為賭氣出走的他留碗飯的爹,更想念從小到大最親近的哥哥。就是靠著對他們的想念,他才咬著牙硬是撐過每一次毒發、每一次毒打、每一個冬冷夏炎的春秋,和近四年來數不清的低身下氣委曲求全。

現在,就連他的想念也無法助他撐過這次死劫嗎?
若怎麼樣都想回家,是不是,真的只剩殺死夜晦奪取解藥一途呢?

想到這裡,慢慢扶著牆站起身子的青年停頓片刻,皺起眉頭,臉上寫滿複雜情緒。不是昔日針對月暈妖女的憤恨,而是單純的掙扎、糾結,以及困惑。

最後,十三甩了甩頭,重重吐了口氣,然後推開門,一跛一跛走出簡陋的房間。

先不管成功機率多渺茫,反正,他下不了手的吧。
畢竟現在的左護法「夜晦」,跟他恨之入骨的妖女夜晦,何止判若兩人。

×

少了小六的刁難,這半年來,十三的日子好過許多。

天邊依舊悶雷陣陣,天空陰的很,但雨已經小很多了。十三赤腳踩著泥濘,費力地自水井打起清水,跛足上的鈴鐺因他的動作輕輕搖晃,但卻像啞了一樣發不出太多聲響。

自前天為清除主宅淤泥而在泥濘中泡了一整天的腳,他的鈴鐺就再也沒響亮過了。十三厭惡鈴鐺的聲音,覺得這樣倒好,而夜晦好像也不太在意似的。

換做以前,他只會為此挨上鞭子吧。

十三淺嘆口氣,抿唇不願追憶,提起了水桶走向內院,直往左護法的居所而去。多年前被挑傷的腳筋不時像針扎一般刺痛,他必須咬著牙,踮著一邊的腳尖緩慢前行,才不至於讓一桶子的水潑灑出來。

廊的遠處傳來跫音和交談,他想大概是其他的侍童。十三下意識緊抿嘴唇,識相地停下腳步,退到廊的一邊,卑微地垂首待她們離去。幾個侍童打他身邊走過,看也沒看他一眼,倒是那些細碎閒言全落進他耳底。

她們先是談論最近的擅闖者,然後話鋒一轉,話題全圍著不太對勁的左護法打轉。

有人說,左護法這半年奇怪的太不尋常。
有人說,左護法該搞不好是生病燒壞腦袋或撞到頭。
有人說,聽聞盤絲山莊鬼夫人極善易容又神出鬼沒,搞不好啊──

話題就此打住,姑娘們低聲怪笑一陣,聲音隨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長廊轉角。

聽著漸遠足因,十三鬆下緊繃的肩頭,短噓口氣,繼續提著水桶走向夜晦的房間。方才姑娘們的聲音早已聽不見,然而不知怎麼地,她們的閒談莫名在他腦子裡打轉,而他為此沉下眼,像想起困擾許久問題似地微微擰起眉心。

十三記得,一切不對勁都是起於半年前。小六、十九相繼失蹤,不知怎麼開始心神不寧的夜晦隨後也一聲不響離開萬華派。數日之後,默默又回來的月暈妖女就彷彿變一個人似的。

冷笑僵硬多了。
鞭人的動作彆扭多了。
手下男奴的事不怎麼插手了。

……還有面對右護法的調戲逗弄時,驚慌失措多了。

話說有次夜晦有事進右護法房裡討論正事,那時他正好在外頭待命,然而才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傳說中心狠手辣的左護法便揪著有些凌亂的衣襟倉皇告辭,匆忙之際連鞋都顧不得穿。

……以前的夜晦不是很享受嗎?這個夜晦到底是誰?
當時他怔愣地替主子拾起繡花鞋,心中各種震驚錯愕到現在都難以言喻。

不過,改變最大的,應該還是夜晦對他的態度。

先是撤了他天未亮就得動身的粗活,然後開始三不五時喚他過去試喝除了腹痛以外一點副作用也沒有的毒湯藥。他本來真以為妖女不是別有惡意就是撞壞腦袋,直到上個月因人手不足開始侍奉妖女起居,十三才發現,這「夜晦」怪得連他都不認識了。

向來防他防得緊的夜晦同意由他打理起居、偶爾他的毒發不是時候,曾經噙著冷笑看他死撐不肯示弱的女人開始找各種理由趕他下去休息,而他最近發現自己竟能一覺天明,體力也回復些許,最可疑的,就是那些苦得不尋常又總讓他鬧肚子疼的「毒湯」。

除此之外,夜晦看他的眼神也變了。

夜晦恨他,就如他恨夜晦那樣多。自他被擄為奴以來,無論是毫無理由的責打或刻意的為難,夜晦銳利的恨意明顯針對著他,縱使他並不知道為什麼。

而這半年以來,那股恨意不見蹤影。夜晦不是垂眼低頭,就是有意無意地避開視線,然而有幾次不經意地對上眼,隔著墨色面紗和厚重彩妝,他竟看見那雙美眸中閃過一絲同情與虧欠。

月暈妖女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這穿著相同衣飾、繪著相同彩妝、披戴同張面紗的女人,真的是夜晦嗎?

如果不是,那現在的「夜晦」到底是誰?而真正的夜晦,究竟又出了什麼事?

退出萬華派嗎?
或者,是像小六和十九那樣「消失」了?

想到這裡,十三微微頓下步伐,暗下眼神,神情中寫滿釐不清的複雜情緒。

若夜晦真走上小六的結局,他應該要為此高興的,整個萬華派大概少有人像他這樣,做夢都希望夜晦死去。那女人突然其來奪走他的一切,她死了,對他而言,無非是上天遲來的公道。

但他開心不了,一點都不。就像半年前的那天,當小六的房間、遺留的用具衣物全被丟棄,連一點活過的痕跡都被徹底清除時,本應痛快的他輕輕垂下了眼,笑不出來。

畢竟沒有人的死亡值得歡喜啊。無論是小六的,還是夜晦的。

彎過最後一個彎,廊底就是左護法的房間了。十三深深吐氣,甩甩頭暫時打住思緒,他忍著腳跟刺痛,穩住步伐走上前,抬起手腕,一如往常輕輕的在木門上敲兩下。

「姑娘──」

「──唔啊!」

門後花容失色的慘叫瞬間蓋過他的敲門和輕喚,十三僵著敲門的姿勢愣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所措。這種突發狀況他第一次碰到,以前怎麼沒有人告訴他當妖女花容失色慘叫的時候應該怎麼應對?

……不對夜晦會花容失色嗎?

放下發痠的手,意識到自己正卡在尷尬處境的十三擰了擰眉頭,滿臉無措。他遲疑了下,想了又想,最後再度抬起手,輕輕推開了門。

「姑娘,怎──」

話才剛出口,門才剛開一個縫,門內的風景讓才二十出頭的大男孩半句話都說不下去了。

他看到妖女夜晦跌臥於地,墨色寬袍略為凌亂,只見她努力想撐起身,面紗遮住她的臉,卻遮不住她此刻的驚慌失措。

然後,有個男人撲倒在夜晦身上。

有個男人撲倒在夜晦身上。
有個男人撲倒在夜晦身上。
有個男人撲倒在夜晦身上。

……他是不是目擊到不該目擊的東西了?
現在關門還來得及嗎?

×

為了形同半身的孿生胞姊,二十五歲這年,葉尉做盡生平許多第一次。

第一次走進濃霧斷崖中的萬華派。
第一次在清麗的容顏繪上濃厚的彩妝。
第一次學著執鞭冷笑,第一次,以妖女的身分如此活著。

然後,第一次被男人這麼直接的撲倒了,而且還是個膚若凝脂眼如點漆的好看男人。

那文人般的青年依舊壓在她身上,含含糊糊道了聲抱歉,搖晃著試圖撐起身子。然而渾身高燒似乎抽乾他的體力,一個重心不穩,整個腦袋又重重的壓在她肩膀上,那張俊美的容顏緊貼著她的。從來沒和男性如此親暱的葉尉嚇得倒抽一口氣,撲面而來的卻是不同於姑娘的男子氣息。

她差一點尖叫出來。

冷靜一點葉尉,你現在可是妖女,是妖女!不過是被男人推倒!推開就是了啊!

一面說服自己,葉尉一面屏息,死命壓下砰砰躁動的心跳和滿肚子崩潰哀號,一手輕推那男人的肩膀,另一手試圖將倚在肩上的腦袋移開。

「混、混帳東西,你──」

然而,當她的手貼上青年的頸頰,駭人的高溫讓她驚得忘記原本的話兒。

怎麼燒得那麼厲害?

男人虛弱的喘息聲近在耳邊,那明顯不適的粗喘讓葉尉心頭一慌。她記得他懇求的眼神,縱使沒有開口,她在心裡也承諾過要幫他了。

但是,怎麼幫?

也許是短短一瞬間出太多事,也許是為現下男子的狀況焦急,一時之間她無暇思考太多事情。因此,當葉尉暫時忘記自己還未脫身的處境,全心惦記男子的病情時,她漏聽了外頭一顛一顛的沙啞鈴聲,以及門板上輕聲的叩門和呼喚。

等到驚覺門被咿呀一聲推開,十三消瘦的身影出現在門縫間時,一切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姑娘,怎──」

關切戛然而止,年輕的男奴呆在門邊,睜大了眼瞪著同樣嚇呆的她。
沒有人曉得該說什麼,幾秒的沉默長的令人不知所措。

最後是向來藏不住心情的青年移開視線,默默地退後關門。

「對不起打擾了請繼續──」
「等……給我等一下!」

葉尉從驚愕中反應過來,預料外的狀況反而迫使她冷靜下來。她提高嗓音,使盡力氣推了推虛弱的男人,故作氣急敗壞地瞪起雙眼。「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趕快把這死人拉開!」

這倒不是她在做戲,那一身書生氣息的青年體格沒有看上去的文弱,再加上她驚嚇不小,單憑姑娘家的力道實在推不太開。

再說她不釐清一下誤會不行啊!雖然她好像也沒解釋什麼就是了……

幾乎闔上的門再度輕聲推開,十三眼帶遲疑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努力要移開身子的虛弱男人,稍微弄懂了些什麼。他微微轉頭,戒備地掃視四周,確定再無外人接近後踏進房內,飛快地掩上門,然後將水桶擱置門邊,一跛一跛上前扶起了重病的男子。

身上終於輕了,葉尉翻了個身趕緊爬起來,大鬆一口氣之際,她從餘光瞥見十三扶起那高燒青年時,臉上一閃而逝的錯愕與擔憂。

……被妳抓來出氣的男奴,是個溫柔的好孩子啊,卉卉。

看著那本性善良卻吃了不少苦的男孩,又想起逝去的半身,葉尉抿了抿唇,不再多往下想。她理了理弄亂的寬袍,吩咐跛腳的男奴將那滾著高燒的青年安置在她的床榻上,而後裝作沒看見十三古怪的神情,轉身拉開櫃子,一格一格翻找藥物。

去年卉卉寫信說她染上風寒,為此她多包了好幾帖退高熱的藥託人送去,若沒意外,那些藥應該還有剩的……
糟糕,她真傻。半年前為了防備逐步逼近的殺意,卉卉早就將最可能被下手的藥物全扔了啊。

葉尉喪氣地關上櫃子,手拖著腮子陷入苦思,越想眉頭卻擰的越緊。

她可以親自求藥,但是,和誰呢?

侍童嗎?不行,她沒有一個信任的,那風險太大。

總管韓磊呢?不,那男人太危險,又是姬主的人,向來以凌辱男奴為樂、近日又毫無病痛的左護法突然登門求藥,會被懷疑吧?

也許右護法惡水芙蓉能幫上忙吧。但不巧,那芙蓉般的美豔姑娘這些日子聽命進城辦事了,沒過三五天是不會回來的……

「……姑娘。」

嗓音自後頭響起,葉尉暫時撇開思緒,側頭向後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將病人安置床榻,又將門邊水桶提回床邊的十三望著她,見她回首又默默垂下眼,遲疑了會,最後下定決心似地吸了口氣。

「若姑娘為難,十三能替姑娘向總管求藥。」

不同於其他妖女,那在整個萬華派中唯一掌握權勢的男人曉得男奴的苦楚,向來不太刁難他們。曾經他因毒素發作引起高燒,與他關係算好的小七就曾偷偷用三個磕頭替他向總管換取舒緩的藥劑,這一回,若以醫治新進男奴為由,應該能再嘗試看看吧。

畢竟再拖下去,那發燒的病公子恐怕更難熬了。

顧念那無名公子的病況,十三提議的理由其實很單純。

然而葉尉什麼都沒說。她看著那孩子,掙扎地蹙起眉心

其實她不怎麼信任男奴,縱使是十三也多少存疑。畢竟那是一群被妖女夜晦害慘的正派人士,為了復仇和自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都不令人訝異。

但她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因此,對於十三,她只能狠賭一把。

「照你說的吧。」片刻的思索之後,葉尉吐了口氣,點頭允諾,而後學著夜晦的模樣,雙手抱懷,勾唇警告。「聽好了,今日我同你說的話,句句不准張揚出去,否則──」

呃,否則什麼?
卉卉你這時候都接什麼啦!

在最關鍵的威脅上詞窮,葉尉故作鎮定地冷哼兩聲含糊過去,心中暗自哀號。而十三抬起眼,第一次正眼打量著她,那雙黑眸中少了針對夜晦的贈恨,卻夾帶另一番防備與困惑,彷彿在用眼神無聲詢問眼前這與妖女夜晦一個模子印出來,態度卻截然不同的陌生人到底是誰。

但最後,十三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只是眨了眨眼,慎重地點了點頭。

「好,我不會的。」

葉尉不再多言,看著那孩子跛著腳轉過身,一拐一拐走出房間帶上門,輕輕噓了口氣。她取下架子上的方巾泡進清水,擰乾後小心翼翼地貼在睡過去的青年額上,回味著方才十三的允諾,她再度鬆懈下來似地長吐口氣,有種寬下心的感覺。

十三的自稱變了,不再是「十三」,而是「我」。她想縱使她不信任男奴十三,至少,那個善良樸實的東嶽派小青年顧冕,她還是願意相信的。

至於好像被看透不是夜晦這一點……
……呃呃呃,之後再說吧。





幻 在 2015-07-27, 23:11 作了第 1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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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氣山莊弓熾日,拜見東嶽派掌門、副掌門和各位長老。」

端正英挺的五官帶著陽剛正氣,肌理分明的精瘦身材裹在一襲直裾交領右衽的蔚藍袍衫之下,爽朗直率、積極進取如烈日午陽璀璨奪目的青年不倨不傲地抱拳見禮。
雖然年紀尚輕、甚至連稱號都未得,但十九歲便入琅琊榜第六高手的青年已顯俠士風範。
那樣如朝陽未升便難掩光輝的氣勢讓東嶽派的掌門不著痕跡地隱隱蹙眉。

接著,在本來就心思不夠細膩的青年查覺到前,東嶽掌門已經揚起豪邁好客的笑。

「別這麼見外地拜禮。」兩鬢灰白的男人笑著拍上青年的肩膀,像是長輩一樣親切的態度帶著一臉欣慰地用另一手順了順鬍子,「老夫早聽聞弓少俠好打抱不平、懲奸除惡的正義之名,本就盼著有朝一日能親眼見見江湖上聲勢最響亮的後輩高手,今日得見方知,弓少俠果真青年才俊,不愧琅琊榜第六高手之名。」

「哪裡,掌門前輩才是,聽您嗓音就知道內功渾厚,熾日要比得上您還差著一大截。」

雖然說話禮貌客氣,不過卻也不掩自負的青年露出了對他的稱讚非常受用的神情,那模樣讓本來就對青年沒有太多好感的老人心裡忍不住又多了幾分厭惡。

哼,不過就是個拿刀劍當玩具的娃娃,有點武學天分又如何,武藝再高還不是只混了個御氣山莊三使的身分,哪裡比得上東嶽派掌門人的位置,想到這,對於他堂堂東嶽派掌門卻得來迎接一個剛入江湖不久的小鬼,老人原先熱絡的態度也減緩了不少,只是明面上倒也還看不出有甚麼差異。

「是了,弓少俠今日來此的目的應是如早先夏侯副莊主的書信所提及的,希望能夠讓各門各派的門人弟子之間可以有機會互相切磋學習那般,來向咱討教的是吧?」

「是。」倒也不避諱自己就是來偷師的,性子率真的青年在提及武學上的事時表情便瞬間認真了幾分,「傳言東嶽派的落葉刀法是天下第一刀,刀出而葉落、刀收而葉碎,近日才開始練起刀法的熾日非常想見識見識那是怎樣的刀法來增長自己的眼界,然後,如果可以的話,熾日想與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凜然刀戰戎比試一番。」

到底還是忘了自家副莊主曾交代此番上東嶽派作客,所為不是過招、只是切磋學習而已的叮嚀,提到比武就開始熱血激昂的青年不自覺地握拳。

過分燦亮的眼神讓東嶽派的掌門更是對這人很不待見。

真是讓人厭惡的小鬼。
特別那個眼神最討厭。

有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他們門派之中也有一個人有這樣的眼神,便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凜然刀戰戎,雖然那只是在練武的時候才有、也雖然戰戎對於他們的命令只要掛上正義的名都是千依百順,但……算了,雖然戰戎的武學天分之高確實讓他心裡生厭,但至少還好戰戎是非常尊師重道的性子,

他不需擔心戰戎會威脅到他的地位。
可面前這來自御氣山莊的青年可就不一樣了。

御氣山莊到底搞什麼呢?

重武的夏侯莊主既然身體狀況不佳就該早些退位讓那個想轉武為商的長子繼承,然後乖乖地待在明洲當他們的商人去就好,反正御氣山莊現在在江湖上已經逐漸沒落為商家,再不是過往能以一言動盪江湖的大門派,他們還想和其他人爭什麼地位、爭什麼天下?

想到這,東嶽的掌門不由得感覺心裡的煩躁又多了幾分。

「嗯……好吧,雖然刀劍無情,我本是不該答應比試,但既然弓少俠如此期盼,我就讓戰戎與弓少俠到武場上比劃一番,但弓少俠切記,此番比試千萬點到為止,要是害得弓少俠受傷,我就對不起夏侯莊主了。」其實並沒有考慮太久就答允了比試的東嶽掌門特地一番耳提面命、殷切叮嚀,誠懇的態度像是確實非常擔憂此番比試會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受傷。

但這樣的態度就讓極度自負的青年很是不爽了。

就算是琅琊榜評定的天下第一高手,戰戎也不一定就真能每戰必勝,這個表面上一臉恭維但內心壓根瞧不起他的老頭就等著看好了,他非把凜然刀戰戎給踩到地上讓他們知道他的厲害不可!

×

比武的場地由東嶽派的門人去準備了,遠道而來欲與他們的第一高手切磋比試的客人也被請到另一間房暫歇,東嶽派的掌門冷著臉看向從內堂走出來的副掌門、幾位長老、以及身為比武者之一的五大弟子之首戰戎。

「聽到剛剛說的話了吧,戰戎。」
「是。」
「為了東嶽的名聲,此戰只許勝不許敗。」
「徒弟知道。」
「很好,你先下去準備準備吧。」

老人一揮手,便讓相貌堂堂、威儀凜然的青年先行退下。
青年在抱拳躬身行禮之後依言退出了房間。

帶上門板之後,他毫不停留地往一個方向走去,直到繞過轉角才猛地停下,收斂了全部的氣息,悄悄地回到了接近剛剛那個房間又不至於太靠近到會被裡面的人發現的地方,蹬了下長廊邊的欄杆借力,接著便無聲無息地攀到了長廊的梁柱之上,然後他貓下身子輕輕地挪動到最靠近那個房間的位置。
從上面的氣窗,他能聽見房間裡頭傳來掌門和副掌門、還有幾位長老說話的聲音。

「那個弓熾日確實是練武奇才。」

「沒錯,得想法子早點除掉他才可以,這人雖然性子是缺心眼了一點,可在那個以商為本的御氣山莊之中多的是能和各門各派鬥智的人才,唯獨缺了實力夠強的門人,憑他的資質,幾十年苦練,甚至若有奇遇的話,不出十年就必能在江湖上站穩一席之地,若讓御氣山莊出了這樣的人,我怕,他們還真能重振當年初代武林盟主那時的聲威,到那時候,東嶽派還能不能坐穩天下第一門派的位置可就很難說了。」

「但,難怪戰戎還會輸給弓熾日不成?」

「這不是戰戎在武藝上贏過他就可以解決的事情,要知道御氣山莊可是擁有成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本錢,只是時運不濟,又失傳了御氣心法,整體的武藝比拚不過他人,再有錢也沒用,所以他們才會漸漸沒落,但如今出了個弓熾日能吸引諸多門人子弟投入練武一事,御氣心法也重現於世,恐怕就算是商人也想練武了。」

御氣山莊的壯大,那是他們最不願意見到也最必須去阻止的事情。
在掌門解釋了這番道理之後,副掌門還有其他幾個本來對向來客動手這件事抱持反對的人也都沉默了。

「但有一個問題。」他聽見原本身為反對派之一的其中一個長老開口,「要動手可以,不過無論如何都不能在東嶽派的地盤之中對遠道而來的客人動手,要不然這事要是傳出去,就算沒有被御氣山莊當成兇手報復,引起兩派不合,恐怕也會有損東嶽派的名聲,讓人瞧不起。」

「這是個問題……」另外一位長老抬手順了順花白的鬍子。

「不,只要佈置得當就一點也沒有問題。」顯然早有主意的掌門冷笑著輕哼了聲,「比試之後,讓隨便一個無關緊要的弟子領弓熾日到城內最有名的萬膳樓用膳,作為對此人的重視,之後如果不小心吃到被唐門中人下了毒的飯菜意外身亡,那可就怪罪不到我們頭上了,更何況我們的人也死了,要『緝凶』還得算上我們一份。」

「這個可行,正好最近斷腸人老找咱麻煩,已經害死幾個人了,就對外放話說是斷腸人將弓熾日誤認為東嶽派的人而對其下毒手,讓御氣山莊去和斷腸人狗咬狗吧!」早被斷腸人連殺了東嶽派好幾名大老一事給搞得惶惶不安的幾名長老全對此計謀拍手叫好,「但這樣一來的話,為了讓人相信動手的是斷腸人,隨便派個無關緊要的弟子去就太顯突兀了,況且咱也不行這樣怠慢貴客。」

「所以得要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東嶽派的掌門掃視了眼在場的所有人,在東嶽派中稱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差不多都在這裡,若真要挑,難不成推他們之中的其中一人去送死?

「就讓仁淵長老去吧。」副掌門一咬牙,露出了凶狠的表情,「派出早已退隱的長老去接待連名號都沒有的年輕小夥子已經是足夠重視的行為,仁淵的長老身份也是能讓斷腸人看上眼的最好理由,再說了,那傢伙老是叨唸著當年沒去幫顧珉救顧冕的事,說什麼有違正派風範的,能趁此機會盡早處理掉這種不合群的傢伙也好。」

「那麼御氣心法的事呢?」討論完了關於御氣山莊的來客要怎麼處置之後,在場的其中一名長老又提起了另外一件在近日內幾乎動盪了整個江湖各門各派的事,「聽說藏劍山莊的少莊主曾看過心法內容、甚至可以默寫,江南也傳出了盜走心法的人因與雇主談價不攏而意圖高價出售心法的消息。」

「不用擔心,這兩邊我都派了信得過的弟子去探查消息真偽,另外,待與弓熾日的比試結束之後,戰戎也會立刻出發去追查心法下落,有他出手,還需要擔心搶不到心法嗎?」

東嶽派的掌門端坐在首位上冷笑著。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身為他師父的男人猙獰扭曲的笑,然後和來時一樣悄然無息地離開了那個房間外面,沒看見在他離開之後,端坐在首位上的老人突兀地抬頭朝氣窗看了一眼。

×

比試開始於那天稍晚的時候。

武場上空蕩蕩地,旁觀的弟子門人以及東嶽派的掌門、副掌門和幾位長老都立於最邊緣的地方,空出了很大塊的場地,以免被牽扯進去或者妨礙到比試進行。

中間的地帶,只有比試的雙方手持兵器分立於兩邊。

一邊是相貌堂堂、威儀凜然、宛如翱翔天際的鷹傲視天地那般強悍的男人,英挺的劍眉斜飛,細長的黑眸蘊藏銳利,輕抿的薄唇帶著剛正不阿的凜然正氣,那一襲玄色胡服上身微敞,露出底下因刻苦練武而結實的胸膛,男人手上倒持著一把墨色的長刀,隱隱有著暗紅紋路的兵器排行琅琊榜第三,名為凜然。

就拿著一把刀站在那裏的男人有著毫無破綻的強大氣勢,那讓站在最近的位置上、完全被對方的氣場壟罩住的弓熾日有種快要燃燒起來的感覺。

心臟怦咚怦咚地狂跳。

手上那把目前能持有最好的長槍在微微顫抖著。
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激動。
為了強大程度遠超自己許多的對手而激動。
為了即將面對一場毫無勝算的硬戰而激動。

血液沸騰著。

他覺得口乾舌燥。
忍不住握緊長槍。

來吧。

讓他看看聞名江湖的落葉刀法究竟是怎樣的強悍無匹。
讓他看看琅琊兵器榜排行第三的刀是怎樣的森冷凜然。
讓他看看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戰戎是怎樣的無人能敵。

冷汗淌下,不過五官略深隱似關外異族的青年沒有抬手去將滴到眼睫之上會妨礙視線的水珠抹掉,而是依舊眼睛眨也不眨地直勾勾看著面前的男人。

就這樣,彼此僵立了約莫半刻鐘過去之後,手上持刀的男人率先抬起手臂,但足下不動,只是刀尖直指青年,就這樣一個動作便像是啟動一切的信號一樣,讓青年毫不猶豫地飛快掠過彼此相隔數尺的距離衝到男人面前,沒有婉轉、沒有迂迴,長槍如閃電般直指男人手上的刀。

匡噹一聲,金屬交擊的聲響響起。

以側身略略避過長槍之勢,接著用刀背貼著長槍的槍身猛地向青年持槍的手劈去,男人的攻勢才剛做出,青年連一秒的遲疑都沒有便鬆開了握著長槍下端的那手,然後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地一個迴身,帶動長槍拉回來避開了刀勢,同時也往距離他又接近了些許的男人胸膛劃去。

是該退走避開的距離,偏男人卻亦是退也不退地順著他迴身的方向繼續劈下去,停不住也沒被硬是停住的刀勢帶動男人前進,眨眼間男人已經繞了半個圈背著身子回到他身前的位置。

而他的槍還繞在身後尚未收回。

男人毫不猶豫地將去勢已盡的刀狠狠往回向他身上劈去。
他險而又險地才在千鈞一髮之際勉強讓長槍趕及收回架住了男人的刀。

有點不妙。

才交手沒有幾招就已經感覺到自己落居下風,他幾乎是傾盡全力才擋住了男人如風捲落葉、一波接一波毫無停頓般的猛烈攻勢,這時候只要有一招跟不上男人的刀勢,他就會落得被劈斷手腳的下場,可這樣的危急卻讓他更是熱血沸騰地揚起燦爛的笑,露出深深的酒窩和小小的虎牙。

他就不信他就只能一直追著他。

憑著一股不屈服的狠勁,他硬是舞著長槍擋下了男人所有劈來的刀。
雖然還無法回擊,不過,不會一直都是那樣的。

就是那份死也不退的堅決,以及甚至想棄防守不顧做出猛攻來調轉情勢的舉動,讓本來打算就這樣猛攻到底讓無法還手的青年力竭無法再戰的戰戎最後下了狠手地身形詭譎一閃,連凌霄步法都用起地貼近到讓青年手上的槍無法再做出攻擊的距離,然後藉著前衝之勢,抬腳狠狠地往青年柔軟的腰腹撞上去。

被最後這一擊打飛出去的青年在空中翻了個跟頭,最後一手按著劇痛的腰腹,單腳屈膝跪在地上,原先握在手上的長槍在方才的那瞬間也握不住落在地上。

誰勝?
誰負?

已是再明顯不過的現實。

「……這就是天下第一高手?果然是值得挑戰的對象。」約莫還因為他最後下手有些無法收斂而受了點內傷的青年一邊搖搖晃晃地撐著地板站起身,一邊露出了非常興奮和激昂的神情。

「弓少俠安然無恙吧?」

然後是圍上去的東嶽派的眾人在關心看起來似乎受了傷的客人。
還有幾個長老明顯開心卻還硬板著臉在斥責他下手太重。

「沒事沒事,我好得很,技不如人沒話說。」雖然輸了但也認輸得非常乾脆的青年邊捂著肚子邊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前幾步去撿回了掉下的長槍,然後他將槍頭挑釁地直直指向他,就如他早先對他做的邀戰動作那樣,「不過雖然輸了可不代表我會就這樣服輸,我承認你現在比我強,可是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你!凜然刀戰戎,等著瞧吧,記住我的名字,你不會是永遠的天下第一的!」

明明被壓制得無法回手卻還大放厥詞的青年讓周遭的人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唯獨他依舊是不為所動地靜靜看著青年最後被強撐出笑的掌門、副掌門和幾位長老邊邀請幾日後上萬膳樓用膳邊帶離了武場。

直到他們離去後,他也才和其他尚且留著的人打了招呼後離開。

就這樣一直走,直走出到沒人的地方,他才擰著眉停下腳步,抬起手按上胸口,那裡雖然只留下淺淺的紅印,但他確實有看見在最後一擊的時候,被他拉進到貼身而再也無法用長槍攻擊他的青年有對他露出詭計得逞的囂張笑容,之後,青年被他擊飛,卻也在猝不及防的他胸口印上並未運行內力的一掌。

這是第一次,有人真能在他的攻勢下還手。

他開始對那名青年有點興趣了。
然後更無法忘掉的,是自始而終都堅決執著燃燒著鬥志的那個眼神。

太亮。
太燙。

……弓熾日、是嗎?



#   #   #

寫打鬥總是會讓我非常愉悅
尤其是兩個帥哥的打鬥,很燒腦但很歡樂啊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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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囊中羞澀
囊中羞澀
舞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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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7-26, 03:05


容貌俊美、五官深刻,帶有些許放蕩不羈瀟灑意味的男人站在窗前抬起左手,一陣長嘯後、從窗外振翅飛進一隻海東青,乖順的停在男人手臂上,他伸出手撫了撫海東青的頭,接著才從他爪上取下一管捲好的信箋。

抬手將海東青放上鳥架後,特有靈性的鳥兒便逕自去啄食順羽,而他這才慢條斯理地拆開信箋。

另一個男人走進時正巧看見的便是這個畫面。

「怎了?又是哪地的訊息?」
「藏劍山莊。」

他的回答讓來者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咦,接著擺出困惑的神色,「藏劍山莊……怎麼?是前些日子有人來問御氣心法的那件事嗎?御氣山莊去討回來了?」

「對了一半。」收起了手上的信箋,他嘴角勾起輕淺的笑,接著踩著腳步走至由上等紫檀木製成的桌前,取出一個木箱、打開後裡頭放著不少易容的物品,從中取出一張細緻的人皮面具。

看著他的舉動,男人也理解了他要做什麼。「是什麼消息又要讓你去自己去查了?」

他一邊將人皮面具戴上臉,沒一會、原先那張俊美到令人深刻難忘的面容便成了平庸尋常的姿色,不惹眼也不扎眼,就是一副過目即忘的不起眼。「信上說,御氣山莊去藏劍山莊討御氣心法,但那心法卻不見了。」

男人為他的回答一愣,接著露出了不大置信的表情。「怎麼可能?這是前樓主留下的資料,若不在藏劍山莊、又會在哪?」

「這就是我要去查的事情了。」與先前俊美姿態大不相同,卻唯有眼角一點淚痔仍分毫不差的他對著男人勾起了不符合現在這幅樣貌應有的難測微笑。「琅琊樓一路走來皆是公正無誤,而今要我為這御氣心法一事名譽大傷……不查個清楚,這很難交代啊。」

男人點點頭。
又看著已戴上人皮面具的人走至屏風後更換上一身方便行動又不顯色的衣裳,最後全部整理準備好後,才與他一前一後的走至琅琊樓裡專為他們樓人自己開放的出入門。

「那我走了,樓裡就交給你們看著了。」
「嗯,樓主一路順遂。」

他轉身往下山的路走去。

走至半途他才又抬頭遠望著已然看不真切的琅琊樓建築,眼瞳微閃。

走過如此多年,向來避開江湖卻又牽扯其中。
而今發生如此大事,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放過。

他們琅琊樓、可不是純然擺設好看的啊。

×

「老闆,點菜。」
「是是是,客官,請問需要什麼?」

為探查御氣心法的消息,祁濬與樓未央兩人結伴朝江南而行,或許是因為兩人都未有太多贅累,他們行進的速度還算得上快。

只是再快,人也還是得休息的。
所以這日他們便在途中挑了間不顯眼的小客棧暫時歇腳。

一進客棧,祁濬就立刻走至櫃檯,跟站在櫃台後的掌櫃笑嘻嘻的點菜,看見有客人上門、掌櫃自然擺出相當歡喜的表情。

「嗯,你們有什麼推薦的嗎?」他看著掌櫃身後牆上貼著的菜色思索。
「客人若無特別不吃的,那麼大可試試我們的蒜蘇溪蝦、這溪蝦都是當天去打撈的,另外也還有東安子雞、八寶鴨、碎金飯,飯後也可以配上我們的桂花釀……」
「好,那就這些都……」

他本來想要叫掌櫃把剛才說的全部都上一道。
但與他同行的人似乎不這麼打算。

「有素食嗎?」

「要素食嗎?我們也有,香菇炒雜蔬、油悶春筍……」

「等等等等。」祁濬很認真的把換個語調就開始介紹素菜的掌櫃介紹打斷,然後睜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望著樓未央。「未央,我們趕了一天的路,在這麼累的狀況下、你點什麼素菜啊?」

樓未央望著他,微微側頭。「你不是不沾葷腥酒水?」

「少來少來,你又不是外頭那些不了解我的人,最好是真的以為我不沾葷腥酒水!」祁濬板著一張不滿的臉抗議,若他是孩童的年紀、樓未央都覺得自己會看見他鼓起腮幫子表達自己的不悅。

所以看著他那幅模樣,樓未央有些好笑,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祁濬,你先前吃過會不舒服不是?」

「那是吃太多才會,平常的量不會有事啦。」
「當真?」
「當真,我看起來像騙你的模樣嗎?」

是不像。
畢竟他壓根沒看見他真正的模樣。

樓未央看著他,卻沒有把自己心裡所想的話說出口,而是將目光移到看著他們討論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掌櫃身上。「掌櫃,就上那幾樣推薦的吧,八寶雞、碎金飯、蝦仁烘蛋、還有炒雜蔬,另外桂花釀也給我們來一壺。」

「好的,那客官稍等啊。」

他又回頭,看著聽見他終於點了葷食後就歡樂去坐下等吃的祁濬,眼神為閃,卻依然不著痕跡的上前在他對面落坐。

他跟祁濬的緣分說來有些巧合,也有些是他刻意營造。

這本來就一直被他排在高手榜第七的祁濬一直顯得神秘。
沒有背景、沒有資料,甚至在他一次意外見到正在行俠仗義的狀況下發現他那張看似真實樣貌的五官是假的。

為了琅琊樓,他從小就擅長易容,對於易容之術向來比任何人都敏銳,而他最自豪的也是自己的眼力敏銳。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祁濬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模樣。

已被排上高手榜第六,在江湖上又算得上小有名氣,如此一個在傳言中高風亮節、俠義為懷的俠士卻有隱瞞的事情,甚至連琅琊樓都不清楚他的來歷。

憑著他的自尊實在不太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他等了許久才等到一個機會與祁濬,之後也不負他所望,他順利地與祁濬成為友人。

只是認識的越深,他卻反而對這個人的來歷越困惑。

祁濬家在何方。
祁濬師承何人。
祁濬為何而起。
祁濬因何而行。

這些他通通都不知道,甚至也無法探問出。

他只知道祁濬所持的劍『落花』與所使的劍法『飛絮』在多年前也曾有另一人使用。

名為祁軼的劍俠是在他年幼時聽過的故事。
曾讓他爹排上高手榜第一的男人在多年前就已過世。

對於劍俠他並不知道太多訊息,但提到這個名字、他卻更有著一個深刻印象來自多年前。

有個少年帶著一筆銀兩去到琅琊樓。
那時因為正逢他爹開始讓他學習著接任的事物,所以是由他出面回答那個少年的問題。

他記得那時來到琅琊樓的少年雖在臉上戴了面具,但透過面具露出的雙眼卻寫著對於真相的渴求。

他問了祁軼和凌澐的事情。
但關於那兩人在樓裡紀載著消息的不多。

他將關於那兩人的訊息告訴少年,然後看著少年點頭轉身離開。
他本欲追,最後卻又停下腳步。

『殃兒,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他問這些是為什麼。』
『……殃兒,知道為什麼並沒有意義的。』
『不懂。』
『任何事情都可以是緣由,任何事情都可以是開端,你知道了所謂的為什麼、只是知道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在知道以後,人們打算怎麼做。』

他那時聽著他爹同時也是當時琅琊樓主的男人這樣對他解釋。
雖然還有些模糊懵懂,但卻也認真地記著。

知道起因是一個點。
真正重要的是後面要怎麼走。

他想琅琊樓就是如此。
告訴所有渴望知道答案的人一個答案,但那些知道答案的人會如何走如何決定,一向都不是他們能夠干涉的,他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將一切紀載下來。
以供下一個人詢問並做出決定。

他們沒有推動任何事情發展,卻又不知不覺成為許多事情的起源點。
而他們真正能做到的,就是給予一個不會錯的起點。

所以他才在發現祁濬身上藏著太多祕密的時候,決定接近他查清他的來歷。

只是……看著當店小二開始上菜後,就立刻開心倒酒吃肉的祁濬,他卻只覺得有些好笑。

「吃慢點,活像幾百年沒吃過肉一樣。」
「我們已經吃了好幾天的乾糧了啊。況且美食當前不吃對不起我自己好嘛!」

他搖頭失笑,然後舉起筷子,這才也開始跟著佈菜到自己碗裡。

他沒發現一向為公正而不願與人牽扯過深的自己已經與祁濬同行好一段日子。
他沒發現一向為公平而不大與人牽絆過重的自己已然習慣與他同吃一桌飯菜。

或許再怎麼樣習慣將自己置身事外,他也還是將自己放上了一些事情的正中央成為事主之一卻渾然不覺。

×

夜過三更,整間客棧裡都靜悄悄地,唯有月色透過窗迷濛而破碎的撒在房間地上。

祁濬躺在房內,卻並非如同過往睡得安穩而是環抱著自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額上滾下一滴一滴地冷汗。
咬緊牙,他硬是忍著體內毒素蔓延的痛楚沒有發出任何哼聲。

這客棧太小,客房與客房間的牆壁太薄,他若發出聲響會擾醒睡在隔壁的樓未央。

一來不願意讓同行的人為自己擔心,二來對於毒素目前無法壓抑的原因他比誰都心裡有數。

他所練的心法只要沾到葷酒就會失效,而體內的毒素只要沒有武功新法的壓抑就會容易發作,與體內兩種毒素及武功心法一起活過多年的他比誰都清楚。

但他仍是沒想到今日會如此嚴重。

他其實自己認為已經有所克制了。

因為樓未央還是有點幾樣素菜,所以他也沒有真的全部只吃葷腥,但就是酒菜沒吃完相當浪費,然後又真的如他自己所言已經數日沒吃,所以幾道葷食上來後自然大部分都是他解決掉的。

但他真的沒覺得自己吃很多啊!

不過就是吃了點肉跟喝了點酒,為什麼偏偏好死不死就是今晚毒發呢?
前面他乖乖吃饅頭乾糧在趕路武功還在的時候幹嘛不發作!!
這什麼白癡毒!
還什麼鬼心法!

下他毒的是混帳。
教他鬼心法的師父也夠可惡。

他痛苦著捲著身體,唯一能慶幸的只有這次的發作並不嚴重,還沒有到傷及生命的狀況,但就是令他全身上下發痛,像是被巨石一吋一吋的輾壓又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的凌遲。

忍著點。
只要忍過了這段時間,待內力恢復他就可以脫離這份痛楚。

他蒼白著一張臉,疼到握緊的手心跟咬緊的牙關裡都滿是鮮血。

他死命地忍著。
可偏生上蒼像要與他作對一樣,他模模糊糊的聽見人聲。

「就是這嗎?你確定?」
「確定,雖然一路跟來那傢伙的行為有些跟傳聞不符,但我可以確定他就是那個踏雪無痕的祁濬……我已經趁著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買通小二,在他們房裡點暗香讓他們昏睡,這個時候他們一定睡到不省人事,正好下手。」

暗香?雖然痛苦,但他在聽見聲音時還是努力撐起身體,先是將人皮面具匆忙戴上,接著握住睡前放在床邊的落花,強行想要推動內力卻仍舊毫無動靜。

他記得在入房睡以前,客棧裡的店小二確實有到他房裡點了說是能驅蟲的香。
但因為樓未央說那味道不喜歡,在小二走後就替他拿去扔了。

「這樣很好,這祁濬三番兩次仗著行俠仗義的名號壞事,早有許多人對他不滿了……要不是赤影門沒接下殺他的委託,何必輪到我自己動手。」

廢話,委託赤影門殺他的單奈何會接才奇怪。
奈何那傢伙要殺他也只會讓他沒肉吃好嘛!

他覺得自己還挺厲害的,在這種狀況下還能在內心回應對方。
但就要是這樣他才能讓自己保持在清醒的狀況。

然後房間門被推開,本來是進來想要趁著無人知曉的時候殺掉他的刺客在與他對上眼的時候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你醒著?!」
「嗯,我確實醒著呢。」他刻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請問幾位找我有事嗎?」

拜託請看到他醒了就自己跑。
他這時候真的無法與他們動手。

他醒著的這件事情確實讓來暗殺他的兩人無法反應,但事已至此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退讓。

「不管了,就算他醒著也跟他拚了!」
「姓祁的,我們今天就要讓你葬身於此!受死吧!」

或許是被發現就完全不打算隱藏,徹底殺氣外露的兩人連給他回應的時間都沒有就提著刀劍往他砍來。
他一個翻身,先是避開前面那人的刀,接著才反手一擋,鏗鏘一聲將後面那人的兵器隔開。

其實不是很難的舉動。
但礙在他現在完全無法動用內力,所以在反作用力的狀況下,他反而是因此被擊退了一段,撞上房間內的桌椅咳出一口腥紅。

該死,他體內的毒蔓延的更明顯了。

「這……祁濬有這麼弱嗎?難道真是假貨?」
「不管是真是假……都只能殺了。」

他看著又再次達成協議的兩人瞇著眼睛往他看來,按著胸口、他一下一下的喘著氣。

不會吧。
難道真的就在這裡完蛋了?

他覺得視線已經開始泛黑,再這樣下去怕是真的會在這裡走到末途……

但他不要。
他還沒做完他想做的事情。
爹娘的仇還沒報完的。

他不甘願。

他死命握著地板,雖然體內仍是疼痛如絞,卻又冷酷地朝眼前的兩人瞪去。
而最後那兩人還是沒來得及靠近他。

被另外一個貌似人的物體狠狠地砸上,那兩人發出了驚呼。

「痛……」
「老三?!」
「老三你不是去對付隔壁那個姓樓的嗎!」
「老大、老二,快、快跑,那傢伙不簡單……」

「幾位朋友刻意夜訪,肯定是有相當重要的事情吧?」

他模模糊糊的看著應該熟悉的身影用著他熟悉卻又陌生的語調說著話,然後走至他面前、輕緩地替他擋住所有威脅。

「但對不住了,樓某已經趕了數天的路,好不容易能有一夜軟床可睡,就請幾位朋友擇日再來如何?」

「你!不要以為我們會怕你!」
「我們今天就是鐵了心要把祁濬殺了!把他交出來或許還可以饒你一命!」
「老大、老二不要啊……」

「看樣子是一定要談完才肯走了。」他聽見樓未央淺淺的嘆息,接著看見他的身形一動,沒三兩下、那幾個晚上來吵擾的傢伙就一個個被擊昏受傷倒下。

雖說他知道樓未央不是不擅武,但再怎樣也不該是以一敵三卻又如此簡單輕鬆才對。
他有些訝異樓未央的身手不如他平常所知的那樣平庸。

但其實他也沒有多少注意力能放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見樓未央而放鬆下來的關係,原先好不容易撐住的痛楚又一口氣的襲上,而眼前的世界也正式黑下。

「祁濬,你沒事吧?祁濬?祁濬!」

本是回頭要看祁濬狀況的樓未央一回頭就看見祁濬吐出一大口暗色的鮮血。
幾步上前一把將人扶進懷裡,他沒有任何懷疑的將他手腕抓起診斷。

上回見到祁濬這模樣,他只以為他是身體不好不能吃太多酒肉。
但這次他的脈象卻清楚告訴他不是如此。

祁濬體內有劇毒,而且不是一種。
兩種毒雖然彼此抗衡卻又嚴重傷害著這副身體。

若真如此嚴重照理講不該能活下來的才對。

胸口一下一下收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發現他中毒時會如此害怕緊張,手貼上他的胸口、他努力用內力穩住他的心脈,直到確認懷抱裡的人慢慢地安穩下來後,他才呼出一口放鬆的氣。

抬手,他撥開他先前因為一連串意外而散落半遮住臉的髮,本只是想看看他的臉色是否恢復平穩。

但這一撥開,他反倒是停在那裏。

他原先匆忙帶上的人皮面具鬆開了一角,他安靜了一下、終於還是選擇揭開他的面具。

在看見面具下的面孔時他眼神一緊。

這容貌。
這模樣。
他曾經見過的。

因為那人才讓他從各方面評斷而排上公子榜的。

但。
他不可能是那個人才對。
而他也從未聽聞過那個人再有任何兄弟家人。

……這是怎麼回事?
他覺得祁濬身上又多了一個新的謎團,而這謎團、祁濬自己究竟知不知道答案?

他又看向懷裡抱著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分明他還有許多問題想理解,有許多困惑藏在心上,但最後還是選擇將他抱起放置床上。

雖然有著太多的疑問。
但以往會想立刻查清一切的他現下卻覺得有更重要的事情。

先把那幾個礙事的闖入者綁一綁扔回另外一間房間等候白天再來處理後,他才又走回他房間,在他床邊落座。
最後從自己隨身行李裡取出自己帶出來,可以療傷跟舒緩身體狀況的藥和水餵進他嘴裡。

任何事情都可以慢慢來。
但至少現在、他要他安然無事的活下來。

不准死。
祁濬。
他不想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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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家道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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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風陌‧尚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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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8-04, 20:07


她在昏暗又顛簸的道路上奔跑。

一步險些踩到尖銳的石頭。
一步踩著了過長的衣襬險些摔倒。
一步匆忙落了鞋。
一步差點讓坑洞拌了腳。

跌跌撞撞。
蹣跚惶恐。

蜿蜒的道路像是沒有盡頭一樣不斷地延伸。

她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失足的墜落感襲來。

「不──!」

無法控制地為那份墜落感失聲尖叫,她在驚恐之中倒抽一口氣睜開眼。

愣了好半晌,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其實是在作夢,雖然夢境的內容在清醒之後很快便忘了大半,卻還是因為太過強烈的衝擊感而讓她深刻又清晰地記得那份恐懼,記得無止無盡的昏暗道路、緩下一步就會被追上的惶恐,還有失足墜落時那一瞬間近乎崩潰的驚懼。

還好,是夢。

她鬆口氣地將掌心輕輕按上自己還喘著平緩不下來的心口。
然後突然感覺到自己撐在床榻上的另一隻手背突然被稍嫌燙人的溫度覆蓋住。

為此愣住的她抬眸,接著便對上一雙亮如點漆的墨眸。

不知道甚麼時候清醒過來的青年睜著一雙迷濛的眼看她,她在那樣的注視下忍不住暗自慶幸還好葉卉的妝總是繪得極濃,才能讓幾乎完全掩蓋住了底下真正膚色的白粉在此時此刻也掩蓋住了她為此不由自主燒紅的臉蛋。

這人生得真的很禍國殃民,她心想。

雖然一身狼狽又因身子不適而臉色並不算太好看,卻掩不住溫文儒雅的風采,雙頰上因為高燒不退而形成不自然的嫣紅,那樣虛弱的模樣更讓青年有一種莫名讓她被激起了保護欲而想不顧一切捍衛他的衝動。

狐狸精、這男人一定是狐狸精。

她邊這樣想著邊慌慌張張地抽回手,將被觸碰到的地方按在衣袖底下。
她是大家閨秀,怎能讓男人隨隨便便就摸了手呢。

雖然青年的體溫莫名地竟安撫了她因為做噩夢而驚懼不已的心緒。
想到這,她忍不住又覺得心跳快了許多。
冷靜,葉尉,你得冷靜下來才可以。
你現在是惡名昭彰的妖女、面前的這人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男奴。

「咳,你、你覺得身體怎麼樣了?」

努力在內心不斷默念『我是妖女、我是妖女』四個字來洗腦自己,這才總算稍稍冷靜些許的葉尉將雙手撐在床上支起身子,從本來照顧著對方而不小心顧著顧著就睡著過去的床榻邊站起身。

「……渴……」

隔了一會,她才聽見青年很艱難地張開略為乾裂的唇吐出一個字,她為那個字輕啊了一聲,連忙轉身去桌前倒了一杯微涼的茶水回來,然後把那杯茶放在床邊的矮桌上,坐到床榻邊,隔著衣袖,小心翼翼扶起看似文人贏弱但其實並不如外表清瘦的青年。
因為病著而渾身虛軟無力的青年將大半的體重都偎在她身上。
她很努力才沒有為那明顯屬於男人所有的氣息驚恐到丟下所有東西奪門而出。

這只是個病人。
這只是個病人。

深呼吸再深呼吸了好幾口氣之後,她才努力讓自己盡量淡定地端起一旁的茶水,竭盡全力讓自己握著杯子的手不要顫抖得太誇張,然後就著杯緣小心翼翼餵似乎也沒有足夠力氣可以抬起手自己拿穩杯子的青年喝水。

只喝了半杯就停下的青年又渾渾噩噩像是要昏過去一樣將大半的重量往她身上壓,她連忙放下杯子將青年重新扶回床上躺好,同時像是不經意一樣順手拂掉了因為她手抖得太厲害而滴落在青年衣袍上的水漬。

她沒手抖、她沒手抖。
她很冷靜、她很冷靜。

有個冒牌妖女在看見青年垂下視線落在方才被拂去水漬的地方時,內心忍不住有數百萬匹馬奔馳而過。

但幸好青年最後什麼也沒說、沒問,其實燒得很嚴重得讓她甚至有些懷疑對方神智到底清不清醒的青年只是隨意地看了一眼後,便將視線重新移回她身上。

「謝、謝謝……」

她聽見他用極度虛弱的嗓音這樣說。

那句道謝讓一直扮著人人唾棄憎恨的妖女好幾個月而覺得身心俱疲的葉尉忍不住勾出了淺淺淡淡的笑,老實說她有點開心呢,雖然知道青年只是病得意識不清了才會對她說謝,而不是露出防備和厭惡的眼神,但到底本性偏善實在熬不住這樣日日夜夜扮著另一個與本性相違的性子、又得時時刻刻堤防著被拆穿甚至被殺的巨大壓力,更喜歡人人恭謙和睦的葉尉仍舊很開心可以在這裡得到一份久違的善意。

所以她不由得就對這名生得極好看的青年多了幾分好感,並且在注意到青年如點漆的墨眸之中不明顯地隱隱閃過些許不安時,忍不住就下意識地握住了青年露在被子之外平放在身側的手。

「沒事的,我會保護你。」

她會保護他,不讓他受人欺辱。
莫名地,她腦中突然就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然後握著他手的她同時也眼帶詫異地低頭看向被自己握住的那隻手,她很意外,分明青年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但手掌卻比她大,她得用兩隻手合握才能握住他的手,而且一根一根看起來圓潤玉滑的指頭其實略顯粗糙,她沒感覺錯的話,那應該是長年手持兵器才有的老繭。

這文人書生似的青年當真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門派門生嗎?

腦中驀地閃過這個困惑的她是直到察覺被她握住的手正小小力地試圖抽回時,稍微困惑了一下,才意識到對方這樣的舉動其實是在避嫌,然後自己居然握住一個今天才剛認識沒多久的陌生男人的手、還說想保護對方、還被那張就算狼狽不堪依舊不掩其風采的好看臉蛋迷得七葷八素無法思考……

她她她、她是寡廉鮮恥的女人啊啊啊──!

有冒牌妖女在內心淚水如瀑布飛瀉狂流,同時她也沒忘立刻鬆開握住對方的手,並且慌慌張張地連忙將青年的手塞到被子底下。
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
看不到她就可以假裝剛剛沒有緊緊地握住那隻手。

嗚嗚嗚、她的名節不保了。
嗚嗚嗚、她是無恥的女人。

「對、對不起,我我我、我不是故意輕薄你的。」

現在她只慶幸還好面前的男人並不知道她是東嶽派的葉尉,要不然萬一她握男人手還握到覺得好好摸的事被傳回家給爹娘知道、甚至讓她未婚夫知道,然後進而導致被退婚的話,她她她、她真的就不要活了。

有個冒牌妖女徹底忘了自己現在頂著的是應該要殘酷冷血、任性浪蕩的妖女之名。

她也沒看見,因高燒而病得渾渾噩噩、渾身虛軟無力的青年如點漆燦亮的墨眸之中有一瞬竟露出了一絲清明和琢磨,那像是審視的目光一閃而過,很快便消逝無蹤,只剩下眨也未眨的視線依舊落在她身上。

這就是萬華派的左護法夜晦?
冷酷殘忍?
淫賤浪蕩?
性以凌辱人為樂?

看著面前以雙手遮臉也不知道在做甚麼的姑娘,夏侯昭很困惑,他覺得自己看見的分明應該是一個謹守禮教又溫柔善良的好姑娘,又或者這個夜晦有假扮大家閨秀玩弄底下男奴的興趣?

想起剛被捉進萬華派時,他曾偶然聽見幾名女子的談話中提及,打從將近半年前一次離派歸來後,左護法夜晦的行為舉止就開始變得頗為怪異,但真要問說哪裏怪異,卻又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只知道那隱在精緻厚重的妝容以及墨色的直裾寬袍之下的外貌分明確實是屬於夜晦所有,可內心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這個夜晦是別人假扮的,可能嗎?

仔細想想,若夜晦過去的形象就一直是精緻但厚重的眼妝和寬敞得幾乎掩蓋住身形的直裾寬跑的話,只要找個身高差不多的女人,那麼要假扮夜晦並不困難。

可、既然要假扮夜晦又怎會找個性子差這麼多的女人來扮?

他覺得自己這回潛入萬華派之中,恐怕除了探查御氣心法的下落之外又多了一件事待查,只是就連暗自垂眸深思著的夏侯昭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思量的視線在不經意瞥及那道總算是冷靜下來、又取下他額上方巾起身去一旁的架子前沾水擰乾後重新蓋回他額上的身影時,墨色的瞳眸之中竟隱隱約約閃過了淺淺淡淡的笑。

×

那日稍晚,十三順利求來了藥。

沒先喊醒後來又模模糊糊睡著的青年,她讓十三熬好藥湯送到她房裡,之後便讓多少已經看穿她是冒牌貨的十三退下,不敢和對方多有相處,接著,雖然不是自己喝的,她也習慣性地拿出試毒的銀針沾了下藥湯。

她其實只是習慣性這麼做,畢竟是十三求來的藥又是十三熬煮的,她想那名本性單純善良的青年應該沒有甚麼要特地這樣拐著彎毒害那名新進男奴的理由,事實上,她覺得如果扔著床上那名一直高燒不退的青年不管,對方遲早都會病死,所以,特地去求了藥再下毒完全是多此一舉暴露自己的行為。

毫無意義,她是這麼覺得的。

但,銀針碰到藥湯的末端卻很快地被染成了墨黑。
看著那截迅速蔓延的墨色,她不由得傻在了當場。

怎麼會?

她不解地轉了視線改看向自己手上那碗色澤烏黑的藥湯,著實不明白為什麼十三求來的藥會出問題?而且這下毒的手法分明和想殺死『夜晦』的人所用的手段是一樣的,難道一切都是因為總管要殺她?

不、不對,若是那男人的話,要殺她壓根不用這麼麻煩地拐彎抹角佈局才是,況且她也想不出那男人會有什麼讓他想殺死『夜晦』的理由。
在她印象中,葉卉幾乎沒怎麼提及過和韓磊有關的事。
換言之,夜晦和韓磊並沒有太多的互動,也應該沒什麼利益衝突才對。

再說,十三應該是告訴韓磊要替新進男奴求藥才有可能拿得到藥,韓磊若不想救人只要不給藥就可以了,犯不著給了藥之後又在藥裡面下毒多此一舉,況且韓磊也不可能和一個新進的男奴有什麼恩恩怨怨才是。

可,不是韓磊的話是誰下的毒呢?

她不想懷疑十三。
又或者該說,她不想懷疑記憶中那個雖然倔強固執但性子老實又善良的少年。

不會是十三的。
絕對不會是他。

那麼,是想殺死『夜晦』的人誤會了那碗湯藥是為她而求,才趁十三沒注意的時候下毒?會這樣誤會,下毒的人應該是看見了十三從她房內離開去向韓磊求藥的畫面對吧?

所以。
所以。

下毒的人確實是在夜晦身邊的人?

她只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毫不猶豫地將那碗藥湯從桌上端起來,再鬆手任由瓷白的碗和裡面的藥湯一起砸碎濺開在床榻邊的地板上,發出砰地很大一聲,接著她立刻翻身上床,將床幔拉起來。

既然那人要她中毒,那她就演一回給他看好了,她想試試能不能以此誘出隱藏起來的兇手。

這麼想著的她正要躺下假裝身中劇毒而痛苦不已正當垂死,後背卻突然壓到東西,她帶著困惑拿起來一看,才看見那是一隻骨節分明又修長的手掌。
嗯?有手?她床上為什麼會有手?而且還是男人的手?
那隻手比她大,有點老繭應該是練武所致,不過摸起來觸感很好……

喔!她忘記她的床上本來就還有一個男人!

各種無聲的震驚和驚恐很迅速地在她肚子裡滾了一圈,她努力壓下想跳下床保持距離的衝動,吞了吞口水低下頭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那張美如冠玉的斯文臉蛋上佈著薄汗,燒得迷迷糊糊的眼帶著滿滿的迷濛不解微睜。

唔、迷迷糊糊看人的模樣好可愛。

她心想著,這男人絕對、肯定、保證是狐狸精變的,所以才會好看得讓人每次不經意看見那雙眼就險些要沉迷其中,但是,不不不、不行,她不可以在這時候被男色誘惑。

聽見外頭傳來門被很輕巧地推開小小一個縫的咿呀聲,她連忙一不做二不休地把男人朝床的內側推進去一些,然後迅速拉起蓋在男人身上的被子鑽進去,側身躺在床的外側,很努力地深呼吸把自己的身體給縮扁到不會掉下床又不會碰到男人的地步,接著一邊假裝劇烈地猛咳著一邊全神貫注地傾聽外頭的聲響。

別在意。
別在意。

她是妖女。
她是妖女。

堂堂萬華派的左護法和男人同床共枕甚至同蓋一條被子什麼的是習以為常的小事。
所以她一點也不緊張、不緊張。

她很努力地在對自己洗腦中。

只過了一會,她就聽見門被完全推開的聲音,接著門又被輕巧關上,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響起,伴隨著她慢慢沉澱冷靜的情緒最後止步在她的床邊,隔著床幔,她看見模糊的影子高高地舉起雙手。

糟!

意識到對方要做甚麼的同時,她迅速地撞入身後男人的懷裡,帶著那個高燒得意識不清的男人滾離床邊,躲掉了站在床邊的人高舉雙手猛力刺下的長劍,同時掀掉被子並抽出藏在腰帶之中的長鞭,凌厲地揮向隱在床幔之後的那人,嗖地一聲,長鞭捲住了那人手上的劍,她略使巧勁便奪走了對方的武器。

匡噹一聲,長劍掉在地上。

床幔後的人見狀,乾脆發了狠勁扯著所有的紗幔往她身上撲壓上去,她沒來得及躲開,只感覺到壓在她身上的人摸索著將手掐住她的脖子,她無法呼吸,罩住她的紗幔也阻礙了她掙扎的動作。

這就是卉卉臨死之前經歷的一切嗎?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到這件事。
眼淚便無法控制地掉了下來。

「妖女也會哭嗎?你做了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卻會怕死?」

在喘不過氣的窒息感之中,她聽見乾澀沙啞的嗓音,很陌生,不是她假扮成夜晦之後聽過的,所以,在這個地方確實有除了萬華派以外的人在躲藏著伺機而動嗎?就是這個人害死了她的雙生姊妹?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死另一半的她?
她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了誰才要遭受這些不幸?

「……別動。」

然後,她聽見另一道更輕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虛弱暗啞的聲調有著溫潤如玉的感覺。

那道嗓音讓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身子,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之中,她看見本來讓她護在身下的男人不知道何時醒了過來,翻起身一手攬著她的腰將她壓在身下保護,另一手則從她身後伸出,出手將那人以掌擊退。

因為隔著紗幔而沒看見床上還有另外一人,所以毫不設防地被一掌拍在胸口上的那人狼狽地捂著胸口連連倒退了好幾步才止住腳步,接著似乎是因為聽見門外傳來有人正在靠近的聲響,而在稍微猶豫了一下後,果斷地放棄了繼續擊殺她,選擇轉身躍出窗外。

她想去追,不過剛剛醒了一下翻起身來將她護在身下的男人似乎又撐不住地昏了過去,並且還一道將她給壓回床上,屬於男人的味道充斥她的全身,她緊張到心臟差點都要從口中跳出來。

沒事的、沒事的。
不慌張、不慌張。

只是被男人壓了而已不算什麼的,她一邊催眠自己一邊試圖挪動壓在身上的男人,該慶幸還好這次只是壓住半個身子而已,所以她努力掙扎了一下還是有順利從男人身下鑽出來。

不過……嗚嗚嗚……

她她她。
她她她。

她剛剛又被男人壓了!
她剛剛又被男人壓了!

有個非常遵守大家閨秀規矩的冒牌妖女緊張到差點噴淚。
是直到看見又昏過去的男人臉色已經不只是雪白而是慘白的畫面才定下了心神。

「你、你沒事吧?」

伸出一指,她小小力地戳著昏迷過去的男人肩膀,指尖傳回的高溫讓她驚嚇到再顧不得規矩,連忙撲上去用一手掌心按住男人的額頭、另一手按住自己的。

糟!

這人好像真的越燒越嚴重了怎麼辦?
她慌張地又是幫男人以掌為扇搧風又是想替男人鬆開衣領看能不能降點體溫。

「姑娘,剛剛是什麼聲──」

就這麼好巧不巧地,因為離開不遠而有聽見藥碗摔破的聲音,於是急急忙忙趕回來的十三就剛好在那個瞬間推開門,看見她衣衫不整──方才被掐脖子在掙扎時弄得凌亂──地跪在重病高燒而昏迷不醒的男人身邊,正以兩手扯著男人的衣領作勢要拉開,大概再晚個一步過來,這個男人就會被脫個精光那樣。

「……」

她沉痛地看向他。
他傻眼地看向她。

「──對不起,打擾了,您繼續。」

有個單純又老實的大男孩一秒紅了臉蛋轉身便要離開,看來這個夜晦果然不是以前的夜晦,以前的夜晦壓根瞧不起男奴,完全不把男奴當人看,哪裡會像現在這個夜晦一樣,不僅偷偷地為他們著想,甚至還想輕薄生得比較帥氣好看的男奴,而且還不管人家尚在發燒就想下手。
這算不算衣冠禽獸?
他是不是應該把這個新進的男奴帶離夜晦的房間比較好?
不過如果打擾了夜晦的好事,誰知道這女人會不會惱羞成怒來找他麻煩?

他糾結著。

沒看到面前的妖女表情既沉痛又複雜,像是想撞牆以示清白,但幸好他沒看到,所以葉尉還有時間能抬頭對著床頂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然後默默把床上的男人衣領拉好,接著下床穿上繡花鞋,再把自己的衣服打理整齊後規規矩矩地站在床邊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十三,你能否再去向總管求一次藥?」
「……為什麼?」

聽到她的話後便很快從方才看見那畫面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顧冕帶著審思的目光看向她,而她把玩著長鞭的握柄,垂下眼,思量著該對面前其實有著溫柔性子的大男孩坦露多少。

顧冕已經在懷疑了,雖然他沒有證據證明自己不是夜晦,但與其讓他在那邊猜,甚至做出一些事來試探她,倒不如她直接攤牌也許還能讓顧冕變成自己人。
雖然如果可以她並不想對顧冕攤牌。
又或者該說,她並不想將顧冕牽扯進這件事之中。

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當初想著只要扮作夜晦現身就可以勾出隱藏在幕後的兇手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事實是她除了打草驚蛇讓對方藏得更深和將自己也置於危險之中外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若她還想再繼續查下去,在做餌的同時就必須另外找一個不會讓對方戒防的人代替自己去看清一切。
而這個人,除了顧冕之外她想不出另外一個可以讓她相信的人。

這就是她必須攤牌的原因。

「因為你求來的藥讓我打翻了。」
「打翻了?」
「是。」
「為什麼?」

她想,其實顧冕也是挺聰明的,並不像她印象中那樣的單純固執不明世事,所以看出了她口中所說的打翻只是一個謊言,用來隱瞞真正發生的事不說,才問了為什麼,又或者那樣的敏銳其實是經歷了發生的一切之後被迫學會的懂事呢?
她不知道,只是心裡淺淺的愧疚和憐惜在心上紮著。

如果以後能有機會的話,就讓她代替葉卉對顧冕說一聲歉吧,
雖然那一聲歉也許改變不了什麼,但她就總覺得自己應該代替葉卉說。

不過在那之前,重要的是眼前的這一切。

「因為那藥裡被下了毒。」抬起繪著精緻但厚重的妝容以此勾勒出銳利逼人味道的細長眼眸,她直勾勾地看向顧冕那雙雖然帶著陰鬱和防備但依舊是炯然澄澈的琥珀色眸子,然後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地坦白直言,「我想那毒應該不是你下的,所以,十三,你能否告訴我,除了你和總管之外,是否還有人曾碰過那包藥?還有,你能替我再求一次藥、而這次能把藥直接送到我手上嗎?」

「……我能回答你的問題,也能再為你去求藥。」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回答的青年不自覺地咬著唇,表情慎重又帶著豁出一切的堅決,「不過,在那之前你必須先回答我,你是誰?」

這女人不是夜晦,絕對不是。

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囂張猖狂又冷血無情,極度令人生厭,但他看得出來夜晦除了心狠手辣之外並沒有太深的心機,可如今用著夜晦的模樣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卻和夜晦完全不一樣。

那負手垂眸的姿態有著像是洞悉一切的睿智恬靜。
唯一露出的眼眸偶爾會對他閃過憐惜,那是他在夜晦身上絕對不可能看見的情緒。

他必須得先搞懂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假扮成夜晦的目的為何?
真正的夜晦又去了哪?
還有,最重要的是她到底想要他做什麼?

這女人的態度,是最重要迫切知道的。

「我不能回答你。」並沒有任何猶豫就直接很乾脆地這樣回答,倒也不怕他得不到答案會拒絕幫助她的女子垂下眼,「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能夠給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只要你幫助我。」

「甚麼意思?」他想要的東西?

他想回到曾經單純無瑕不懂憎恨的時候、想回到最初、想回到十七歲之前、想再見到哥哥、想離開這裡、想殺了夜晦那個女人狠狠地報復至今所受到的所有痛苦,這個女人,能給他想要的這些?

擰著眉,他覺得心跳得有些快,

雖然告訴自己不該期待才不會再次因絕望而痛苦,但他還是忍不住盯緊了面前那與妖女有著同樣打扮、卻是全然不同氣質的女子,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然後,他聽到了她的答案。

「夜晦死了。」
「什麼?」

他瞪大眼,難以置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雖然不想相信,可面前那女子臉上淺淺的哀傷卻是再真實不過。

「約莫是在半年前,夜晦在離開萬華派之後就被人殺死,死因不明、兇手不明,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屍首在哪裡,所以我假扮成她回到萬華派,為的就是想查明殺死她的兇手到底是誰,只要你幫助我查清這一點後,我就離開,從此夜晦也會永遠地消失在這世上,而你,也能得到自由,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她沒說,其實就算顧冕不幫她,她依舊會在查清一切之後、離開萬華派之前,暗地裡將真正的解藥讓所有的男奴服下並帶他們離開,從此爾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夜晦這個人。

有的,唯獨那一個在十五歲就已經死去的另一個她。

後來顧冕只說還要再想想,沒有給她確切的回答,不過倒是告訴了她,他在熬藥的時候曾短暫地離開過藥爐附近一段時間,若真有人在藥裡下毒的話,就只有趁那個時候。

「不過,我熬藥的地方是在西廂。」
「西廂?」
「是,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吧?」
「……知道。」

她畢竟在萬華派也待了將近半年,自然知道西廂這個地方,說是西廂,其實也就是夜晦所住的這塊區域的西側院落,那裡安置的全是像顧冕那樣的男奴,除了夜晦手下的男奴之外,鮮少會有人在那裡出入。

所以,下藥的人是夜晦手下的其中一個男奴?

她覺得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
而顧冕顯然也是和她同樣的想法。

之後,顧冕離開前還給了她另外一包藥。

「……總管其實是給我兩包藥,說如果第一帖喝了之後還沒退燒再喝第二帖,如果退了,這包就留著以後有需要再用,所以這包我一直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除了我之外只有總管碰過這包藥,因此,如果這包也被下藥的話,不是我動手就是總管了,如何?你還想要這包藥嗎?」

擺明是在試探她對他的信任有多少的青年用一雙寫滿琢磨思索的眼看她。
她沒怎麼猶豫地就拿過了那包藥。

「謝謝。」

她的道謝換到了顧冕明顯無措的神色。

果然是個好孩子啊。
她心想著,如果能夠替他抹去心底的所有憎恨讓他變回最初的模樣就好了。

可惜再後悔也沒有後悔藥吃,要不然,她絕對會回到十五歲的那一年,不是贊同並幫著讓葉卉離家出走,而是勸著葉卉願意去認識那個名聲不好的未婚夫,若真不願嫁就去與父親直言,才不會讓她最後走上了偏路也不會讓她最後失去了半身。
更不會有如今這個名為夜晦的存在。

帶著莫名低落的心情,她悄悄溜進灶房之中尋了個空置的爐子躲到角落煮藥,然後在熬煮的時候寸步不離地顧著,直到藥熬好之後她才端著烏黑的藥湯回到自己的房間。

「喝藥了。」

她搖醒了因為高燒而一直睡睡醒醒的男人,很吃力才將對方扶起坐正,然後看著對方睜開寫滿迷濛的眼,那張美如冠玉的臉蛋因為降不下來的體溫而帶著不自然的紅豔,然後未褪去就穿著躺到被子裡因此被壓到凌亂的衣衫也在昏睡中因為太熱而不經意地扯開了衣襟,露出底下纖細白皙的頸項和形狀姣好的鎖骨。

那畫面非常性感。
那模樣異常撩人。

至於更下面?

請原諒她沒有膽子繼續看下去。
她決定當隻鴕鳥假裝沒看見男人散開的衣襟。

「……喝藥?」

接著,顯然還未完全清醒過來的男人對著她眨了眨眼,亮如點漆的墨色瞳眸好半晌都未能聚焦,直到稍微凝聚意識之後,男人才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對她伸出手要接過她手上的藥碗自己喝。

她看看男人像是下一秒就會倒下去的虛弱模樣。
再看看自己手上好不容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藥。

「咳、本姑娘、本姑娘今天想親自餵人吃藥,所以你這個卑賤的男奴快點給我把手放下!聽到沒有!」用明顯底氣不足又硬是要裝凶狠的語調,她好不容易才壓下燥熱把一句狠話說完,之後也不管燒得渾渾噩噩的男人是要對她的行徑詫異還是錯愕,她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地直接舀起一口藥湯遞到男人的唇邊。

男人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張開紅潤的唇,吞下了那口藥湯。
就這樣一口一口,在她的餵食下,男人總算把整碗藥湯全部給吞下肚。

「來、這個給你。」把喝空的藥碗放在一邊的矮桌上後,她從懷裡摸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從裡頭挑了顆自己上一回出門時買來的甘草糖到男人的唇邊,「藥苦,吃一顆去掉嘴裡的苦味吧,我……我以前喝藥都得一口藥一口糖的,要不然這麼苦的味道誰能夠吞得下去呢,對不起?」

她對男人勾出了勉強撐住的笑。
然後想了一想覺得這樣的笑好像不太符合妖女的身份,她又改發出了嘿嘿的冷笑。

「……嗯……」

重新躺回床上的男人用依舊迷濛不清醒的視線看她,她想,男人真的是病得重了,才會一直燒得意識不清,不過這樣也好,她就用不著費盡心思去想要怎麼一邊努力展現妖女的邪惡氣質一邊照料男人,反正男人燒得渾渾噩噩應該也不會記得是誰照料自己的,到時候等對方醒了要是問起,就隨便說是一個女奴就好。

「趕緊好起來吧。」她嘆著氣起身去把男人額上的方巾拿去一旁架上的水盆中沾了冷水擰乾,再重新放回男人額上,之後她就乾脆坐到床榻邊的地板上,繼續顧著高燒未退的男人,「喏、你叫甚麼名字?你妹妹又叫甚麼名字呢?怎麼會到這裡來找妹妹啊,你告訴我名字,我明兒去幫你尋人問問,不管找到、沒找到,等你燒退之後就趕緊離開這裡吧,這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不喜歡這裡、真心不喜歡。

除了少數的一些人之外,這裡的人大多眼裡都帶著恨,每個人都戒備著別人,誰也無法信任、誰都必須堤防的日子真的過得好累,可以的話她也希望能夠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只是,她還不能走,她還有必須要去做的事。

如果顧冕可以信任她就好了。
有顧冕幫她應該可以查出更多的線索。

「卉卉……我會努力、我一定替你報仇……對不起,保護不了你……我好想你……」

也許是因為一整天的提心吊膽完全消磨掉她本來就繃到極限的精神,她累極地趴在床榻邊兩眼一閉就毫無知覺地昏睡過去,沒意識到腦袋糊成一片的自己呢喃著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事情。

但沒關係,這裡只有另一個在昏睡著的病人而已。

沒關係的。
沒有關係。

她徹底陷入夢境之中。

沒看見本應昏睡過去的男人在她停下呢喃之後卻睜開了眼,張著一雙寫滿思索的墨眸直勾勾地盯著她,瞧啊瞧地瞧了半天後,男人抿著唇抬手很輕地抹掉了她眼角因為思念而凝聚的淚珠。

接著男人轉開視線,也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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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著他走入天下第一黑的後院。

被獨立出來的院落並不算大,簡簡單單的三間房串連在一起,一間做為臥房使用、一間做為書房使用,剩下的一間原是客房,但後來長期被堆放雜物和帳本之後就改作為倉庫使用。

不大的院落三面被圍牆所包圍,其中兩面的牆邊種滿高聳的松柏遮蔽了外頭的視線,另一面可以通往天下第一黑的前廳,剩下的一面,則正好連接客棧後頭的湖畔,在湖邊搭了小小的木頭棧道又種了一整排的楊柳,楊柳底下被安放著一張竹製的躺椅和一張茶几,垂下的柳條隨著暖風搖曳正好形成了小小的樹蔭。

而說小但到底還是佔了三兩間房長寬的院落之中,沒有普通江南富家宅院會有的小橋流水、假山涼亭,反而是一個只乾脆俐落鋪著青石地板的空地。

他領他穿越空蕩蕩一無所有的空地走到那三間房前。

「……宮悼,你確定你不要去睡客棧的房?」在推開其中一間房的門板之前,身為此地主人的汴弔忍不住又回頭向跟在自己身後一步距離的男人做最後一次確認,「那邊會比這裡舒適又寬敞很多喔,真的。」

雖說是江南富商的身份,但還是習慣了武將生活的汴弔對於生活起居老實說一直也不大在意,不管給他的是一壺八十兩的碧螺春、還是隨便一條溪裡舀上來燒開的清水,對他來講其實都沒有什麼差別,所以他自己住的地方除了確定可以遮風蔽雨和足夠隱密不容易被外人打擾之外什麼都不要求。

換言之,那其實單純就是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

不夠舒適。
沒多享受。

可是並不清楚這點的宮悼在說了御氣心法的事情解決之前自己會留在他身邊以確保他的平安無事,而當他問他那要落腳在哪裡時,對方很乾脆地就丟了一句他睡哪他就睡哪的回答。

這也是為什麼現在汴弔會把宮悼帶回自己住處的原因。

宮悼拒絕了睡在客棧裡頭。
然後他說要睡在他睡的地方附近比較方便。

「嗯,你不是說提供客人休憩的房都離這裡有一段距離?」

是沒錯,不過,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宮悼解釋清楚地搔了搔臉頰,雖然確實因為他自己嫌吵又貪靜所以自己住的地方是特地闢在離客棧廂房有段距離的位置,那位置有多偏僻就不說了。

重點是──

「但我這裡就只有一間客房喔。」他坦白告訴對方那間客房平常是作為倉庫使用,雖然他已經臨時派人過來打掃了,不過那間客房原本就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張桌子以及一大堆的木櫃,就算可以拿客棧使用的床褥過來鋪上,還是改變不了可以活動的空間狹小以及因為長久封閉而瀰漫在空氣之中的霉味濃厚。

那其實基本上就跟趕宮悼去睡倉庫是一樣的道理。
真的睡起來一點都不舒服。
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他不知道宮悼到底有沒有理解到這件事。

「得了,別再囉哩叭唆地,就說了我隨便睡在哪裡都可以。」然後確實是對起居也沒甚麼要求的人不耐煩地抬掌拍了下他的腦袋,並越過他率先走向客房,抬起未放下的掌貼上緊閉的房門,不過他沒有推開,而是回頭直勾勾地看向他,「所以這間是客房?那你呢?你睡哪?」

「那裡。」壓下突然被拍腦袋的怪異感,他指了指三間房的最後一間。

當初入住這個院落的時候他就是以隱蔽作為最主要的考量,所以選房間的時候自然而然便選了最靠近湖畔又離其他人活動的區域最遠的房間,接著第二遠也就是中間的房間就作為他算帳和平常做事使用的書房,剩下的最後一間房理所當然便是他從來沒有用上所以閒置到後來就被變成倉庫使用的客房。

不過這個答案顯然讓宮悼很不滿意。

「中間隔了一間房?」
「對,覺得不好嘛?」

「不好,這樣萬一出什麼事我還得多跑幾步,很麻煩你知不知道?」向來做事就是要求簡潔俐落絕不拖泥帶水浪費時間的人說完之後,便轉身直接走到最裡面的那間房前,「你要不介意,乾脆我就睡你這裡吧?」

「欸?」

睡他房間?和他睡同一間房?
他睜大眼非常錯愕地瞪向他。

「怎麼?你介意?」也不知道是因為神經太粗還是因為對他本來就沒有任何慾念因此也不會多在意同房共寢這件事,說到底畢竟與他已經有十年未見的男人一邊推門入房一邊挑眉回首看他。

他有一種差點要吐出血來的感覺。
廢話,他當然介意、很介意、非常介意!

他喜歡他啊!

畢竟是已經喜歡了很久的人,就算他表達感情的方式總是淺淺淡淡讓人看不出味兒,但沉澱了長久的愛慕從來也沒有隨著時間淡忘,而是一點一點越堆越深無法拔除、無法抹滅。

然後現在要他和愛慕的對象同房共寢,這是在逼他從今天開始要夜夜失眠嘛!
而且這貨到底記不記得他們已經十年沒見了?
再好的朋友有了十年的隔閡也成了陌生人,更何況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算是多熟捻的關係,要說是點頭之交也不為過,只是他單方面在喜歡他,這樣的關係根本不該可以毫不在乎地同房共寢吧?

到底是對他的存在多無所謂喔?

他想吐血三升,然而對上宮悼帶著探究和困惑不解的目光後,滿肚子的抱怨終究也成了淺淺淡淡一聲想嘆卻嘆不出的無奈,算了,在此之前他日日夜夜思念了他十年,眼下只怕短時間內他也捨不得看不見他。

況且,能夠膩在一起,老實說他到底還是開心的。

反正就是睡覺嘛,沒甚麼大不了的。
同房共寢睡個覺而已又不會怎麼樣。

他以前在軍隊之中也是睡大通鋪,只是那時候和他一起睡的人全是他的戰友,沒有一個人像宮悼那樣光只是待在那裏什麼都沒做就已經讓他強烈地感覺到他的存在,可是不打緊的,他心想著,只是同房又不是同床,就算同床也不過就是睡覺而已,他既不會打呼也不會睡姿不雅,沒甚麼好緊張的。

深吸口氣,在腦袋裡頭轉完這些念頭之後,他覺得自己確實冷靜了許多。

「沒有,我不會介意。」至少冷靜下來之後的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不介意了,邊這樣想著他邊推開緊閉的房門,領著宮悼走進自己的臥房,「不過我的床不夠大,恐怕要委屈你睡在長榻上面了。」

他伸手指向靠院子的窗邊,那裏有一張長榻,鋪著軟墊和放著一只小茶几,平時他懶得去書房的話就是窩在那裏看帳本,只是那張長榻要做為床使用的話是確實寬度略窄而長度又略短了些,尤其是對於高挑修長的宮悼而言,這張長榻他只能縮著身子側睡,絕對不可能多好睡的。

「無所謂。」

但既然宮悼自己也不在乎,在知道對方還活著之後,到現在依舊無法冷靜思考的他也就算了,大不了他明天就讓掌櫃去買張又大又寬敞的床搬來讓宮悼睡,沒什麼好糾結的。

或者該說,他到現在還有種自己在作夢的恍惚感。

「所以,宮悼,你確定御氣心法的事情解決之前都會留在我這裡?哪都不去?」
「對,你這傢伙老是亂來,顧著賺錢也不知道危險,萬一出事怎麼辦。」
「可是那小清江呢?他那邊更危險吧?你不去顧他?」
「不用,他的話我挺放心的,再怎麼說也是我徒弟怎麼可能真會出事?」

「喔。」這麼說是也沒錯啦,堂堂天下第二大高手,遇到事情就算沒辦法以一敵百、敵千,但要保自己全身而退應該是完全沒問題的,「不過我也是評估過覺得自己可以應付那些事情才會這麼做的。」

看著已經開始動手在把茶几搬下長榻的宮悼,他雖然很高興對方在意他的安危,不過總覺得自己還是要稍微澄清一下,他真的不是貿然行事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只是儘管如今幾乎多以商人的身份在走動,他到底還是曾苦練過多年的武藝,而且至今都沒有放下,所以他覺得自己要確保自己的性命無恙應該也是沒有任何問題。

「我知道。」然後,輕輕點頭表示明白的人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麼地沉默了很短的時間,接著才開口解釋自己之所以會仍決定要貼身保護他的原因,「但我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將自己置於險境之中的人。
畢竟是朋友。
畢竟有相識。
所以他特地前來相助。

只是那時候的他還不完全明白自己的急迫和掛念究竟為何。

「宮悼。」
「嗯?」
「我們是朋友對吧?」
「廢話。」
「嗯。」

就如那時候的他也還不明白,為什麼面前的人在聽到他的答覆之後,會露出像是期盼了非常久的事情終於得償所願一樣,唇角淺淺淡淡的弧度讓他有一種想要抬掌揉上面前的人腦袋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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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悼住在他那裡的第一餐,他說要給從黃泉地府歸來的友人接風洗塵,於是特地帶他上萬膳樓開桌,點了好幾道精緻的素菜又點了香氣濃厚且口感溫醇的果酒。

然後捧著酒杯,再看看面前的男人,他整個覺得非常地彆扭。

「像這樣跟你敬酒感覺好詭異。」
「蛤?哪裡詭異?」
「我習慣了敬完酒要把酒灑到黃土之上嘛。」
「……」

一瞬間不知道該對此回答什麼的男人用無言的眼神看他。

×

用餐的時候,他一邊幫宮悼佈菜,試圖讓也不知道當年到底傷得多重才會昏迷這麼多年才清醒過來的人多吞些用珍貴藥膳燉煮的食物,然後一邊三不五時偷瞄對方。

接著在又一次他忍不住將視線瞥過去的時候,宮悼終於受不了地翻他白眼。

「幹嘛一直看我?」
「沒甚麼,就是有點困惑而已。」
「困惑什麼你直接問啊。」
「就、宮悼,你今年應該已經四十六了對吧?」
「對,怎樣?」
「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十年多前的事了?」
「沒錯,你到底想問什麼?」

「呃、我只是想問,為什麼十年前看起來確實是三十六歲的你,十年後的現在看起來只剩三十歲了?」這貨真的越活越年輕耶,瞪著那張本來應該還有點皺紋但如今變得光滑柔嫩的臉皮,汴弔超想知道這人到底是怎麼保養的,他的藥方拿出來應該可以在貴族夫人之間賣到天價吧。

有奸商在動友人的歪腦筋。

×

回到天下第一黑之後,他便讓手下的人去取了最柔軟的被褥鋪在長榻之上,然後因為晚膳的時候彼此都喝了點後勁頗強的果酒,眼下腦子都有些昏昏欲睡,於是他們就乾脆熄了燈上床就寢。

躺在床上,他看著隔著黑暗依稀還是可以辨別出輪廓的床頂。

「宮悼,你會待到御氣心法的事情解決為止對吧?」
「對,這問題你要問幾次?」
「最後一次了,所以你不會中途有事突然離開就不回來了?」
「不會,我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嗎?」
「不是。」他笑了笑,「那找到心法之後呢?」
「……」
「你會繼續流浪嗎?」
「不知道。」

意外地,不是給了他點頭而是不知道作為回答的男人似乎轉了腦袋往他這邊看了一眼,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對方是怎樣的表情,只覺得隱隱約約那雙看不真切的眼似乎思量琢磨著什麼。

「怎麼會不知道?」他問。
「就是不知道,反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以後啊,也罷,他心想著,至少現在為了心法的事宮悼是不會跑了,用不著考慮他老纏著他會不會讓這人哪天覺得煩了就自己跑得不見蹤影,他可以放心不少。

然後──

十年啊,他錯過了他十年。
十年的生死兩茫。
十年的思量難忘。
他都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從悲慟之中熬過來。
只記得那種像是被撕裂了身體痛徹心扉的感覺。

那感覺太讓人難受,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嚐一回了。

所以。
所以。

這一次他不想再磨著他了。
宮悼,喜歡他吧,他若還想繼續流浪,大不了這回他跟他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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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囊中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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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跪在岸邊,努力伸長手想將浮在水心中央的荷包撈過來,那是他跟妹妹的娘所留給他們少有的幾樣物品,親手繡著名字的荷包是世界上再找不著替代的物品。

雖說也不是不能找人幫忙,但就在不遠而已、只消再伸長手,只消再一點他便能──

當他的指尖好不容易有碰觸到物品的觸感時,他也防不勝防地被從身後狠狠一撞。

噗通一聲之後,他只記得猛然灌入口中的湖水是那樣的嗆鼻。

但當他再睜開眼,呈現在眼前的世界卻不是朦朧蕩漾的水底,而是陌生的床頂。
他承認自己確實有那麼一瞬間想不起來這裡是哪裡,而自己又為何會在這裡。

但很快記憶便回籠的他立刻想起一切。

是了。這裡是萬華派。
為了御氣心法的事情他找理由闖入了這裡。

伸手按上腦袋,雖然自己碰觸到的地方已經溫度恢復正常,但他仍覺得有幾分的隱隱作痛。
這回二叔下的藥確實重的有些讓他措手不及。

不但讓他不停睡睡醒醒意識模糊浮沉,也讓他數次覺得體內氣息紊亂難調。

要不是萬華派的左護法夜晦並不真如外界所傳的那樣冷酷無情,他想自己真有相當高的可能性殞命於此。

……只是想是這樣想,這個突發的意外倒也不是沒給他帶來一些意外的驚喜。

看看自己已醒來還做出活動手的行動,卻都仍趴在床榻邊沒醒過來,可見真是累壞的身影,他眼底的思緒有些深沉。

或許是趴睡不好睡,處於深沉睡夢中的女子眉間緊緊地皺著。
然後當他回神以後,他已經先利用恢復少許的力氣將她抱起放置床榻上。

看著躺在自己身邊,被他這樣移動都還是熟睡的女子,他下意識地伸手觸碰她的臉頰。

很輕很輕的,像是擔憂擾醒她的力道。

那繪製著濃妝的樣貌令他看不清她的模樣。
但他卻覺得他該有一張乾淨卻又聰穎的樣。

雖然無數次清醒昏睡,但他記得的。

這個外傳殘忍的萬華派左護法握住他的手,溫柔說會保護他。
這個外傳淫蕩的萬華派左護法捂著她的臉,耳根卻仍是發紅。
這個外傳冷酷的萬華派左護法趴在床榻邊,落下一滴晶瑩淚。

這個名為夜晦的萬華派左護法一點也不如外傳的那個模樣。

『夜晦死了。』

他記得恍惚之中,他似乎有聽見她這樣跟其他人說話,因為那時他正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況,所以前後的對話無法記得太清楚,唯有這句清楚的記在心底。

他不清楚真正的前因後果。
卻知道有些事情太過撲朔。

他深思了許久許久,還是選擇又躺了回去,最後安靜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將比起他纖細許多的嬌軀小心翼翼地摟到懷中。

這樣契合的感覺他以前從未有過。
而才第一次擁有他就覺得自己不想放了。

『卉卉……我會努力、我一定替你報仇……對不起,保護不了你……我好想你……』

他記起她的呢喃。
然後將她更往自己的懷裡攬,睡夢中碰觸到溫暖的她也無意識的將手搭上他的腰,若有似無的依賴感讓他覺得胸口很滿。

雖然他還不知道她口中的『卉卉』是誰。
雖然他還不知道她未說的真相到底如何。
雖然他也清楚著這樣的想法太過於不該。

但他仍是摟著她。
就這樣輕輕地摟著她,像摟著最珍貴的至寶。

不想放。

×

隔天一早醒來,葉卉先是覺得今日的被褥特別溫暖舒適、讓她下意識地朝溫暖深處再鑽了一下,但很快回神猛然發現不對的她定眼一看,明顯屬於男性的衣裳跟胸膛就在自己面前這一個認知讓她差點沒把自己嚇死。

「──」她沒發出尖叫,基本上處在被連到聲音都梗在喉嚨出不來的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前一推,接著再自己往後,卻沒注意到自己身後就是床緣,當墜落感傳來時她才急忙閉上眼睛。

只是意外的她沒有摔到。

沒有摔到地面,沒有撞到任何地方,沒有發出巨大聲響,她只是被穩穩地又拉回了原位。

「姑娘,請小心。」

然後從她頭頂才傳來溫潤如玉的嗓音,輕輕淺淺的、悅耳動聽。

她終於慢慢地抬頭。
對上一雙墨黑的眼。

一掃昨日發著高燒而呈現意識不清的模樣,今日的他看起來好上許多,雖然臉上血色仍未回到健康,但那雙如墨的眼已經清清楚楚寫著清明。

她險些為那樣清晰專注的目光而失神,只是又急急拉回了神智,再次伸手推開他並退上一些坐起身──這次恢復一點理智沒那麼用力──接著瞪著那個也慢條斯理跟著她坐起的男人。

「為什麼你會樓著我睡!」
「這……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嗯,我也是睡醒時才發現姑娘也上了床,還以我為床枕、雖然有試圖跟姑娘分開些許,但姑娘、咳,抱著的力道有些大,我拉不開,所以就……」

那個宛若狐狸精的男人一邊說還一邊難為情的半垂下頭,順便還不著痕跡地整攏了自己稍顯凌亂的衣裳,活像是被輕薄的姑娘家帶點委屈跟羞澀的模樣讓葉卉非常想要一頭撞到床柱上。

她、她、她才是被輕薄的那個啊!
不對,按照他的說法應該是她自己爬上去的,她竟然去輕薄一個男人!
她的清譽別走快回來啊丌口丌!

或許是因為正在為挽回自己的清譽而拼命努力,葉卉並沒有注意到當她一臉悲痛時,那個自稱夏昭的男人朝她扔來了一眼有趣的眼神,然後眼神一轉、他又藏起了那樣的興味。

「姑娘放心,只是被抱著睡了一晚,我不在意的,況且姑娘還照顧了我一天,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怎麼會覺得姑娘的動作踰矩呢──況且,姑娘身為萬華派左護法,應當不會是排斥與男性摟抱的吧?」

她因為他的話想起自己現在的身分,呼吸一窒連忙擺出一張囂張高傲的表情。「當、當然,你、你不過就是個區區男奴,我、我、本護法怎麼會在意呢!」

對對對。
她現在是萬華派左護法夜晦。
夜晦跟男奴摟摟抱抱很正常。
夜晦跟男奴同床共枕沒甚麼。

她絕對絕對不在意啊!

她努力在心中催眠自己,但又在催眠到一半的時候猛然發現不對──「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就她的印象而言,從收下他到現在他一直都是昏昏睡睡,途中就算有醒來也是發著高燒而意識模糊的模樣,這過程中她並沒有告知他自己是誰,所以照理講他不該一清醒就能這樣準確無誤地喊出她的身分。

然後她的提問讓夏昭衝著她困惑地眨了眨眼,還微微歪頭,那樣不解的模樣為他更添一股魅力。

「昏過去前,我記得那群抓我的人喊姑娘左護法……難道是我記錯了?姑娘並不是夜晦?」

啊。
那時確實是這樣,她倒忘了。
只是那時看他燒得那麼重,倒沒想到他有將那時他與其他人的對話記住。

……是因為闖入了萬華派而對自己的下場感到不安所以格外記著嗎?

她自己在心底做了解答,然後乾咳了一下。「不,你沒記錯,我是夜晦沒錯。」

「萬華派左護法夜晦?」
「萬華派左護法夜晦。」
「不是別人?」
「──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是別人!你不信嗎?」

她為他的提問僵持了一秒,緊接著才用不安戒備的態度瞪向他,就怕他是否知道些甚麼。
但表現的意外坦蕩的男人卻反而像沒察覺到她的戒備,對著她勾勒出一抹相當好看的微笑。

「不,沒有不信,只是有些訝異姑娘與傳言中的左護法不大相同。」那名為夏昭的男人就這樣望著她,眼神柔柔笑容柔柔,幾乎要柔到她的心底讓她懷疑自己喝醉了。「謝謝姑娘的照顧。」

「你、你在說甚麼,我、我哪裡有不一樣──告訴你!我照顧你只是因為怕你死在我這裡,一個新收的男奴死在我這多穢氣!」她幾乎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那些應該是『夜晦』會說的話,至於說的底氣感覺有些不足這種小事她相信憑著聲音大一些應該就能蓋過的。「你別以為我是對你好,不過就是一個男奴我可懶得管。」

「所以姑娘是真收下我當男奴,只是為了方便使喚我才照料我?」

「這是自然!」她努力裝出理所當然的模樣,然後還努力哼了一聲。「既然、既然你身體好了那現在就開始去幹活吧!我想想……你、你就去打水好了!」

「……是。」

溫潤如玉的男人輕輕點頭,但卻動也沒動的繼續坐在原處。
那樣乖順卻又沒動的反應讓她感到更慌張。

「你、你為什麼還不走?」

她又高聲發問。
接著他才衝著她無辜地眨眼,指指她所佔據靠外邊床的位置。

「姑娘坐在床外側,這過去勢必得從姑娘身上爬過……姑娘無所謂?」男人露出了有些難為情又尷尬的表情,還乾咳了一下。

她則看看他再看看自己。
接著想像了一下她若維持著現在位置而他真翻過自己下床的模樣。

轟。

她一秒紅著臉把自己縮到床頭一團,縮縮縮、縮縮縮的把自己能縮多小就縮多小。

「你快過去──」
「是,謝謝姑娘。」

他忍著笑,這才慢慢的爬下床,沒去提醒她她的耳根已經紅的透徹。

「那個,你、呃──」
「昭,我姓夏,單名一字昭,姑娘可喊我昭。」

她看著已經下床,穿好鞋子的男人回頭對著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喊他的她勾起笑介紹自己,先是為那抹笑昏了一下後才努力端正思緒。

昭。
夏昭。
他姓夏名昭。
真巧,與她的未婚夫名字竟是如此相近……不對,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他叫她喊他名字就好。

可偏偏那個昭的的音卡在她的嘴裡半天,卻連個ㄓ的音都發不出來,她最後只能努力裝出凶狠的樣子來裝死。「本、本護法怎麼可能喊你的名字!你以為你是誰!告訴你、我的男奴都只有、只有數字的……你、你就叫二十!對!誰讓你正好是第二十個男奴!」

「……姑娘收了這般多個的男奴嗎?」他在聽見那個數字的時候眼神不明顯的閃了一下。

雖說有懷疑著眼前的夜晦並不是本人。
但其實也不排除她就是本人的可能性。

若她真是夜晦本人,又在她之前就已收了十九個男奴……夏昭突然覺得心中有股酸澀感難以解釋。

「怎麼?哪裡不對嗎?」
「不,沒有。」他搖搖頭,壓下心中那怪異的感覺,而是再次勾出笑。「那麼姑娘就請喊我二十吧……雖然我挺想聽姑娘喊我名字呢。」

他最後一句話是含在嘴裡咀嚼的。
卻又刻意用她能聽見的嗓音訴說。

然後在看見她那一瞬間更加手腳無措的反應,不免得轉開了頭,眼底嘴角都是頗歡快的笑意。

罷了。
不論她是真夜晦或假夜晦都無所謂。

她那可愛的反應,可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演戲而來。
他想自己對於那樣單純緊張的反應有些著迷了。

在萬華派的這段日子肯定不會難過了吧。
因為有個這樣特別的夜晦在等待著他去揭開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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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主。」

小跑了幾步,他追上正巧走在長廊上的人,看著對方聞聲停下腳步回頭,那張分明生得清俊、但隱在因左右兩側皆無窗戶能夠照入日光而顯昏晦不明的光影之中、為此勾勒出一股子詭譎恐怖的蒼白容貌毫無任何情緒起伏地對上他,同時,平靜死寂如一潭死水的冰藍眼眸也緩緩將視線落在他身上。

羅剎瞬間有種大白日見鬼的驚悚感。

把差點滾出喉嚨的『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努力吞回肚子裡,連著口水一起嚥了嚥好平靜一下心神,他等到自己總算不會一開口就是慘叫之後才深吸了一口氣用努力保持平穩沒發抖的嗓音開口。

「影主,這是前陣子的任務單執行結果回報。」
「嗯,執行上應該都沒問題吧?」
「有兩件出了點差錯,不過閻羅已經另外找人接手了。」
「那就好。」

邊說著,面帶寒霜、冷冽陰沉的男人邊冷淡地取走了他手上的文書資料。

「等等,影主,」他因為對方的動作愣了幾秒,這才趕忙追上取走資料便轉回身繼續往前走的男人,「還有另外一件事,關於你前幾日帶回來到現在還昏迷不醒的那個青年,我派出去的人已經幾乎確定了他的身份。」

「你是說、香柯?」

頓了一下,度奈河這才想起自己前幾天確實帶回了一個受傷不輕又似乎無家可歸的青年,他把那名青年安置在無人使用的廂房,親自為對方褪去衣物清洗傷口並在全身上下的擦傷、割傷上面都抹上藥物,而傷得最嚴重似乎骨頭都裂開了的右腿還另外綁上了木板暫時固定。

之後他便讓一直昏迷不醒的青年睡在那間房間裡頭靜養,自己一天三次親自去為青年換藥並餵點清水,然後還另外派了閰羅去調查自稱香柯的青年來歷,還有青年滾下的山坡頂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眼下看來,羅剎會找他提,應該是這件事已經調查出結果了。

「對,那個人應該是確實叫做香柯沒錯。」
「應該?為何只是應該?」
「因為關於那個香柯能查到的資料並不多,雖然江湖上確實有一個名叫香柯的人,出自鶴山派,被琅琊樓評為公子榜上的第五位,有洛神之稱,兩邊的情況相對照了一下,排除不能確定的部分之外,我只能說若無意外應該就是同一個人沒錯,但不敢斷言影主你帶回來的那個青年絕對就是鶴山派的洛神香柯。」

若無意外的話就是?換言之就還有可能不是?

他為得到的答覆在內心沉吟思量了片刻,確實他帶回來的青年面目生得頗好,但要冠以洛神這個稱號實在有些名過其實,雖然普通江湖上很多名號都是打腫臉了撐胖子的,可既然能夠排上琅琊樓公子榜上第五位,應該是確實有其不凡之處,他想,莫怪曾看過青年容貌的羅剎會不敢斷言了。

可儘管如此羅剎還是說了若無意外應該是這樣的話,換言之,就算名過其實,青年與洛神香柯的描述依舊十有八九是吻合的,而且是除非刻意模仿的吻合,只除了──

「那不能確定的是什麼?」

「是眼睛。」頓了一下,羅剎拿出派人去琅琊樓詢問並寫下答覆寄回的信件攤開,「琅琊樓那邊給的關於洛神香柯這個人的描述,是寫說這個人約莫二十出頭,容貌清俊斯文、身形纖細修長,因右腳腳骨曾有傷而行快便跛,手持兵器雙手短劍,一把通體半透、一把劍身灰白──」

「劍呢?」

聽到洛神香柯是有慣用的兵器,他連忙打斷了羅剎的報告,雖然他帶青年回來時走得趕了沒瞧見,但後來他又派人去勘查的時候,去的人確實有回報回來說撿到了兩柄短劍,應該是青年的兵器,受傷這點暫且不論,若是刻意模仿也不是不可能故意將自己弄傷,不過這世上要找出四柄能冠上同樣描述的兵器可不容易。

「劍已經在影主你說你撿到那人的山坡附近找到,讓閰羅先收著了,兩柄短劍一冰透一鋒利,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另外還有就是遽聞此人雙目失明,不過這點因為那人尚未清醒,我們也沒辦法確定是否吻合。」

年紀合了。
容貌合了。
身形合了。
兵器合了。

就連右腳曾經有傷這點,在度奈河為對方療傷的時候,也因為已經看到對方右小腿上那道幾乎淡化得看不見的長疤,而基本確定了和琅琊樓的答覆吻合。
簡言之,目前尚未確定的就只剩眼睛。
但就算沒有確認這點,他基本上也已經相信這個香柯就是鶴山派的那個洛神香柯,

要不,誰會特地鍛造出兩柄差不多和真品一樣珍貴的兵器,就為了讓一個人假扮成洛神香柯混進赤影派?那著實太大手筆了,還不如隨便找個尋常人模仿。

「……所以,原來是因為看不見嗎?」

他回想起身受重傷的青年被他抱起時曾揪著他的衣裳、掉著淚要他帶他回家,雖然只是囈語著、雖然意識模糊不清,但那分明是直勾勾對上自己的視線儘管含著眼淚卻非常明確。

他肯定對方是注視著他的。

而且那道視線裏頭並沒有任何一丁點他已經看慣的害怕,有的、僅只是宛如溺水的人看見一根浮木而緊緊捉住的執著,還有,很深很深的依賴。

是依賴著他的。
是非他不可的。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死寂了很久的心湖似乎泛起了淺淺的漣漪。
有那麼一剎那他曾想過如果青年確實無家可歸的話,就讓青年當他的家人也罷。

可、原來那其實都是因為看不見嗎?

看不見所以不感到害怕?
看不見所以不感到不安?

看不見,所以才能夠這樣毫無防備地依賴他?

莫名地,他覺得這幾日本有些愉快的心情突然又灰暗低落了起來,那其實並不該出現在早已習慣了這些,也清楚明白為了守護赤影派非得付出這些代價不可的他身上,那份突如其來的陌生心情讓他有些煩躁,儘管那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
他依舊是冷冷淡淡平靜如死水無波的模樣。
不管是開心喜悅或者難過憤怒,甚至連煩躁的心情他也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表現不出來了。

「影主?怎麼了嗎?」

只聽見了他開口、但並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的羅剎帶著困惑的神情看向他。
他頓了一下,接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事。」

確實沒事,那本來就是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心情,他早該知道了就是因為他總是這張臉,太過冷冽陰沉又毫無生氣,無法表現出任何的情緒和想法,而且又擁有異於常人的髮色和眸色,才會讓無論是外人或者甚至自己人都感到害怕、也才會讓人不敢靠近,怪不得人的,他也並沒有真放在心上糾結在意。

只是──

只是約莫還是有些鬱悶吧,如果真有個人能完全不會怕他就好了,他只想要得到一點點的毫不防備、一點點的毫無隱瞞,就一點點,他便願為之付出許多。

可惜,偏他是半點皆無。
連原以為擁有的,亦無。

垂下眼,他那張分明該露出失落的容貌,卻依舊是平靜如死水般毫無表情。

×

那年城裡來了異邦的雜耍團,在天橋底下搭棚表演,小小一塊空地熱鬧非凡。

那份熱鬧讓貪玩的他也央著鬧著想去看,可爹爹都只會要他去練武讀書,才不會答應讓他去,所以他最後是跑去找大姊二姊撒嬌,盧了半天才求得讓兩位因為身為姑娘家而不方便出門的姊姊托僕人帶他去走走逛逛。

去了之後,看著各式各樣新奇又厲害的雜耍、還有五花八門聽都沒聽過的小東西,他真恨不得自己有一百雙眼睛可以把整個空地上的一切全映進眼底,但可惜他沒有,所以他只好一邊努力在人潮中抓緊僕人的手以免走散了、一邊努力瞪大眼睛把所見所聞都記憶下來。
他要記下來,然後回家和不能出門的大姊二姊分享這份熱鬧喜悅。

就這樣,走走走、看看看。

後來他在其中一個攤子上買了兩個小小的琉璃盞,巴掌大、半透明地,上頭鑲著五顏六色的琉璃片,乍看之下醜得要命,但攤子主在琉璃盞的底座放入了一根小蠟燭點燃之後,那琉璃盞卻在四周映出了花團錦簇的圖畫。

他覺得很漂亮,於是買了兩個想送給大姊二姊。

可也因為空出了雙手抱著那兩個攤子主說不護好很容易碎掉的琉璃盞,他沒跟僕人牽緊手,於是當他們在市集上又繞了一圈之後,他卻找不到本來應該走在他身旁的僕人了。

他試著想去找僕人,卻被人潮推來擠去,眨個眼擠出了人群中又不知擠到了哪兒,

全然陌生的街景和人流讓他不安地抱緊了手上的琉璃盞,小小的嘴巴扁著,像是眼一眨就要掉下淚珠一樣,不過不行哭,他抽抽鼻子,大姊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老是哭哭啼啼地會被人家看笑話,所以他很努力忍住了淚水,跌跌撞撞地試著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他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
雙腿走痠了,卻還是沒看見任何熟悉的景物。

當終於忍受不住恐懼想哭出聲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不該出門的大姊和二姊出現在他面前的叉路上,背對著他的女性像是沒有看見他一樣腳步不停地往前走,他邊喊著大姊二姊等等他、邊努力地邁開短短的小腳試著想追上她們,可是不管他怎麼跑,他和兩個姊姊之間的距離還是一直越拉越遠、越拉越遠。

追到後來,他跑不動了,兩個姊姊也幾乎消失在他眼前。

而懷裡的琉璃盞什麼時候丟了,他也沒在意,只害怕地伸出手試圖想抓住漸漸遠去的人,但伸出的手卻不管怎麼抓握都是空,「不要……別走……姊姊……姊姊……別丟下我一個人……」

掌心空蕩蕩的感覺讓他幾乎被恐懼和不安給淹沒。

直到有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那份力道讓他漸漸平靜下來。

接著他又昏了過去。

但這次他沒再夢見那些讓他恐懼不安的事情,反而是因為牽著手的安心感而睡得極熟,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地睜開眼,搖曳的燭火照亮了他視線中的一切,儘管他所見的不過只是一團又一團模糊不清的色塊。

他看不清楚,可他清楚地意識到他身下所躺的地方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處。
他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房間之中醒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邊爬起身邊試圖回想昏過去之前發生的事,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地,好不容易清醒了一點之後,他才想起,對了,他為了報仇所以獨身一人離開了鶴山派,加入一支會路過北雙城的商隊之中,和他們結伴而行,但半路遇到山賊襲擊商隊,他留下斷後,可卻意外踩空摔到懸崖底下……

所以他被救了?
那個懸崖底下原來住了人嗎?

帶著滿滿的困惑和慶幸,他又環視了一眼自己身處的環境,不過、看不清的,他覺得自己有點好笑,明明早就知道不管怎樣也只能看見模糊不清的影子,但他卻總還是習慣會用眼睛試圖想去看見什麼。

傻呢。

他在唇邊揚起了自嘲的笑。
下一秒,他猛地聽見很輕的咿呀聲傳來。

順著聲響發出的方向,他往應該是房門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只看見一團又一團的顏色,不過很明顯其中有一團色塊正一點一點往他放大,他愣了片刻才意識到那團色塊其實是一個人。

「醒了?」

陌生的嗓音最後是在床邊響起的。
他只聽得出來是男性的人似乎正在把什麼東西往旁邊放。

他沒看見,但他聽見很輕的物品放下的聲音。

「嗯,是你救了我對吧?謝謝。」他朝著來人的方向漾開了燦爛的笑,聽說他長大之後的外貌平常看起來普普通通地,但露出笑容之後便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洛神之貌,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是單純副掌門在唬爛他,他自己看不到當然不知道,不過不管怎樣,笑就對了。

至少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掛了笑,對方應該也能感受到他的善意。

儘管事實上對方到底有沒有因為他的笑放下戒備或者其他的什麼他也不清楚,聲音低沉的男人只發出了一個嗯的音作為回答,他完全聽不出那裡頭是否含有任何情緒。

那聲嗯唯一傳達出的訊息,大概就只有對方確實就是救了他的人這點吧。

「那個、真的很感謝你救了我。」帶著試探性的味道,他看向在他身邊不知道在用甚麼東西的男人,稀稀疏疏的聲音聽著很陌生,不過不管對方在弄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他想對方既然救了他,總不可能救活了就又馬上把他給弄死,眼下他比較在意的是別件事,「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我和一起的人走散了摔下懸崖,想回去找他們。」

因他的話而停下動作的男人呈現靜止。

他為此困惑地歪了歪腦袋,覺得有點吃力,這個說話的語調完全沒有半點起伏又不大會發出太多聲音的人實在讓他不太好摸透他的想法,也讓他不太清楚該怎麼應對對方。
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他心想著,但幸好對方並沒有沉默太久便再度開口。

「你要回去找和你一起的人?」
「是,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不過……」男人又頓了一下,接著才用還是聽不出有一丁半點起伏的聲音告訴他,「不過你的右腳小腿骨頭裂開,在骨頭癒合之前恐怕都無法下床走動。」

換言之,他沒辦法去尋找本來說好要帶他去北雙城的那支商隊。
他雖然覺得錯愕,但還是很快就接受了這個噩耗。

「喔、喔,那我的腳什麼時候才會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由男人的話意識到了自己腳受傷的這件事,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的他也漸漸開始感覺到全身上下傳來或輕或重的疼痛感,而其中最痛的部分,就是那隻他曾經受過傷然後現在又中獎的右腳,熟悉的抽痛感很清晰地從那裏一陣一陣傳來。

「至少要一個月。」男人給了他一個宛若晴天霹靂的答案。

「一、一定要這麼久?」
「一定要。」

嗚嗚嗚、那他什麼時候才能去替爹娘和姊姊報仇啦。
他有點著急,但這種情況似乎著急也沒什麼用。

倒也挺快就接受這個現實的他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痛地還是哀傷地淚眼汪汪往站在床邊的男人看過去,在他發呆的時候又猶自轉身在旁邊不知道在弄什麼東西因此發出咚咚咚聲響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而停下手上的動作,他這時才發現男人應該是頭髮的地方居然是頗淺的色系而非墨色。

披著頭紗嗎?還是少年白髮?
只能模糊看見一大片色塊的他胡亂猜想著。

「那個、呃,我還不知道恩人該怎麼稱呼?」
「……」
「還是喊恩人哥哥?」

雖然男人的髮色讓他看起來似乎已經七老八老,不過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況且看狀況短時間內無法下床走動的他都得寄人籬下,所以他決定當個嘴甜的乖小孩,喊哥哥就好別再往上喊叔叔伯伯甚至公公。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稱呼一說出口之後,男人就莫名地沉默了好片刻才再度開口。

「……叫我河。」

「ㄏㄜˊ?是合作的合還是何必的何?」他沒在意男人明顯並不打算告訴他真名的舉動,而是歪著腦袋很認真地探究起對方用的到底是哪一個字,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問題又換到男人持續了更長時間的沉默。

「河流的河。」

然後他才終於得到了對方的回答。
哇喔,他居然完全沒猜中。

「河哥哥,」漾開甜甜的笑,他從善如流地從恩人哥哥改口,這是對方自己報上的名字,他想對方應該會對這個稱呼比較滿意不會再沉默很長一段時間了吧,「你還沒告訴我這裡到底是哪裡?這是你家嗎?」

「是我家。」但不知道為什麼,男人依舊沉默了好片刻才開口回答他的問題,「這裡是你摔下來的那個懸崖底下附近,離懸崖有一段距離,不過也並不會遠到哪去,等你要離開的時候我會派人從另一條路送你到你摔下來的那個懸崖之上,不用擔心認不得路,不過,你摔下來的地方我已經派人去看過了,並沒有在那裡看見你說的同伴,只看見了好幾具屍體……」

「那是襲擊我們商隊的山賊!」聽男人提起屍體就知道對方大概有些懷疑自己的話,他連忙解釋,「河哥哥應該也看出來了,我是個瞎子,目不視物,但我有個非去不可的地方,不想麻煩別人送我,我就和一支會經過那裡的商隊結伴而行,那支商隊會一路送我到那裡,我則給他們做隨行護衛。」

「隨行護衛?」

「對。」用力地點了下腦袋,怕男人不信一個瞎子能當商隊的隨行護衛,他連忙自報家門增加可信度,「河哥哥,你可別瞧我是個瞎子就以為我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我通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河哥哥你也是江湖人士應該有聽過,我是鶴山派的門生,名號洛神,而且還是琅琊榜上的第五公子。」

說著,倒不像在講自己是第五公子而是第五高手一樣,自報的身份和他們所調查到的結果完全一模一樣的青年微微仰起臉蛋、悄悄勾起唇角,露出了一個非常驕傲的表情。

那模樣和他睡著時看著清雅斯文的氣質截然不同。

若說原本睡著的他看起來確實如同二十來歲的青年一樣不夠成熟但已有沉穩,如今青年清醒過來之後活潑又愛笑的模樣就像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值好動又頑皮的年紀,不夠懂事所以似乎也對人不大設防,讓人很容易就對他心生疼寵,特別是那抹燦爛的笑,不知怎地竟讓他也有些移不開眼。

洛神嗎?他心想著。
青年笑著的時候確實是如同洛神一般,有著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神人之貌。

就可惜……

他看向青年那雙似盛滿星河、乾淨澄澈又璀璨爍亮的秋水翦瞳,那雙眼睛雖然將視線直勾勾地盯在他所站的方向,可細看就會很明顯地發現那雙偶爾會眨個一兩下的眼根本沒凝起焦距。

可惜那雙眼無神,星光燦爛卻是死寂如幽蔽深潭。

莫名為此覺得情緒有些起伏的他抿著唇生生地轉開了視線不再看青年好看的笑。
然後他也這才想起,方才青年的話一直給他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最初他還沒有想明白,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那份不對勁的起因在哪裡。
青年說,他也是江湖人士應該有聽過。

但──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是江湖人士?」
「河哥哥不是嗎?」
「……回答我的問題。」

沉下嗓音,他試圖擺出最嚴肅認真的表情讓總掛著笑臉不大正經的青年意識到他問題的嚴重性,然後看著青年依舊不為所動嘻嘻笑著的模樣,他愣了一下,才想起青年壓根看不見。

就算看得見,他這張臉也已經很久擺不出任何表情了……

無論是喜悅、憤怒、哀傷、嚴肅,不管怎樣的表情,最終浮現在他面容上的,永遠都是那一張冷冷清清、平靜死寂、宛若來自陰曹地府毫無生氣的容貌。

只為這些思緒頓了一下,他便放棄了試圖擺出嚴肅的神色。

「河哥哥別生氣。」但不知怎麼卻會覺得他似乎因為自己答非所問的態度有些發怒的青年收了笑,可憐兮兮地伸出手摸索著想揪住他的袖子,但沒摸到,他只好放棄地改抓住被子一角,「河哥哥,這說來也沒什麼,我看不見,聽覺自然比一般常人要好上一些,你打外頭進來卻除了碰觸到東西之外完全沒發出半點聲響,特別是腳步聲,我完全聽不到,我也不是傻子,怎還意識不到河哥哥你懂武,至少練過輕功?」

「……抱歉,是我反應過度。」聽了青年的解釋才意識到是自己想多,度奈河抿了抿唇解釋,「因為我們這裡位置有點特殊,有些人會誤會我們的身份,以為你也誤會了,我才希望你解釋。」

「因為這裡是東疆赤影谷?」

「對。」因為青年的傷勢是在腳上,所以老早就為肯定得暫留一段時間的青年編了套說法,以此解釋他們的身份不引起疑竇,度奈河在青年提起赤影谷三個字的時候,沒有遲疑便點頭承認了,「很多人都以為待在赤影谷之中的就是赤影派,但事實上在這個山谷之中零零落落也散著幾個宅院,咱這裡就是其中之一,可外面的人搞不清楚,很多時候誤會了也不聽我們解釋就攻擊我們的人,我才會這樣小心。」

「我明白了,沒關係。」對他的解釋並沒有任何懷疑的青年點點頭。

「嗯,還有其他問題嗎?」他問。
「沒有了。」青年再度搖搖頭。
「那麼躺下把衣服脫掉。」他一本正經地說。
「……」青年眨眨眼,表情有點微妙,「河哥哥,這樣、不太好。」

「什麼?為什麼會不太好?」

他正拿起擺在床邊架子上的石盆,順手又拌了幾下盆子裡草綠色散發著藥草味的軟泥,回頭看見笑起來像是洛神似的青年一臉無辜地伸手揪著衣領,那個動作看起來像是生怕他強了他一樣,瞬間他有種自己打從練成心法之後便僵硬死寂再難浮現情緒的臉皮居然抽了抽。
不過那理所當然只是他的錯覺而已。
他覺得心情很複雜,雖然他依舊是面無表情冷冷淡淡的樣子。

「河哥哥,我們才剛認識,而且我腳上有傷耶。」

這什麼活似他是衣冠禽獸對著個傷患還會欲求不滿想強暴他的說法?
他覺得自己肚子裡似乎滾了一籮筐的吐槽讓他有些無力地抬首看了看天花板。

很好,他是在和一個外人說話,不是在和自己門派的殺手說話對吧?為什麼他居然瞬間覺得像是在面對自己門派手下的殺手一樣呢?

「不是,我只是要替你上藥,你身上的傷得換藥了。」

他邊開口解釋邊覺得自己的眼神很死、非常死,只是看見青年在聽到他的解釋之後抱著肚子開懷地笑出聲來的模樣,他就突然覺得被個剛認識的外人開這樣的玩笑似乎也無所謂了。

×

大半個月過去之後,僅剩腿上的骨頭還沒完全癒合之外、身上那些較不嚴重的傷差不多都好全了的青年也和他們門派之中的其他人都混得很熟。
除卻他和不在家的言淪洄,整個門派上至閻羅羅剎、下至殺手甲乙丙丁,他成天都能聽見他們一口一個的香柯弟弟,對那個調皮愛玩又開朗活潑的青年簡直像是恨不得寵上天一樣地放任。

特別是在閻羅替香柯刻了兩支木頭拐杖之後。

其實應該還得繼續躺在床上、等骨頭完全癒合才可以下床的青年拿到那兩支木頭拐杖之後便管不住地撐著枴杖下了床,然後一腳踩在地上一腳彎在半空,成天一跳一跳地到處漾著甜甜的笑對人哥哥姐姐地喊。

於是這陣子只要有任務需要出門的殺手回來時就會順道帶回一樣小東西。

有些是竹槍竹蜻蜓。
有些是糕點糖葫蘆。

好吃好玩的都跟不用錢一樣地全送到青年面前。
再換到青年甜甜一聲謝謝。

他看著覺得心情很複雜、非常複雜,你們這些應該殺人不眨眼又冷血無情、冷酷兇殘、邪惡霸道的殺手就這樣被一個認識才沒多久的青年用甜滋滋的笑給拐騙了沒問題嘛!

兇殘呢!
邪惡呢!
冷血呢!
無情呢!

當殺手也當得敬業一點好不好!

他一點也不承認在那之中把青年寵得最嚴重的人也許就是自己,他只是覺得面對一個看不見又總愛黏著他然後一口一個甜甜軟軟的河哥哥、河哥哥地喊著的青年還擺出冷淡嚴肅的態度有點過分。

所以他讓青年跟前跟後地追著他到處跳。
所以他任青年說要幫忙地膩窩在他身邊。

這是第一個一丁點也不怕他甚至還頗為依賴他的人。
儘管他知道那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青年看不見的關係。

看不見,所以他不害怕他的外貌。
看不見,所以他沒感覺他的冷淡。
看不見,所以他只得找個人依靠。

他明知如此,卻還是為那個看似堅強其實也有著脆弱只是努力藏著的青年沒來由地軟了心。

特別是在某回他偶然聽見因為還認不全他們那裡的路、所以只要離開房間到處亂跑就會捉著一個人帶他的青年和閻羅的對話之後,那天他只是湊巧走上靠院子的那一側長廊要去別的院落,卻在走過去的時候,因為不經意聽見閻羅和青年說話的聲音從隔了一面牆和一扇紙窗的長廊外頭傳過來,而不知不覺緩下腳步駐足在那裡。

透過半開的窗,他看見青年抱著一個小木桶坐在院子裡做為擺飾的矮石上,在亂七八糟地幫著閻羅給院子裡的花花草草澆水,而閻羅則待在幾步外的距離。

「香柯,你似乎特別喜歡黏著河?」

嗯,這也是他一直深感困惑很想問清楚的問題。他想大概就是因為聽到閻羅問出也頗困擾他的這個問題,他才會停下腳步想聽聽香柯的回答。

「嗯,河哥哥人很好啊?」

人很好?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回答?他哪裡看起來像是人很好了?
他為得到的答案擰眉,幸好沒被這答案打發的閻羅有幫他繼續問下去。

「……人很好?怎麼說?」說起話來溫溫潤潤的閻羅沒有像之前他也聽見議論過他外貌的羅剎那樣,嗓音裡帶著明顯的恐懼不安,卻更直白地讓他不由擰眉,「你不會覺得河他冷冷淡淡地,像是死物一樣,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一丁半點的情緒,到底有沒有將我們放在心上也不知道,感覺很可怕讓人不敢靠近?」

雖說他知道閻羅沒有惡意,但麻煩婉轉一點好嗎?
他覺得心被捅得有點受傷。

「為什麼會?」

然後,用了反問做為回答的青年語調略楊,雖然青年背對著他,讓他沒辦法清楚看見青年此時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但總覺得他可以清晰地描繪出青年每回反問人時、會略略歪著腦袋、表情寫滿困惑的模樣,活靈活現地宛如就站在他面前一般。

「你覺得不會嗎?」

「嗯,我不知道河哥哥是不是生得很可怕,雖然河哥哥說話的時候都平平淡淡地感覺很冷漠,也不太會有什麼能表現情緒的動作,可是河哥哥人很好啊,他每天晚上睡前都會來看我、替我換藥的動作都很溫柔,而且我剛拿到拐杖可以下床之後,他怕我跌倒就幫我把從床到門口之間的東西全部移開,每回只要注意到我跟著他的時候,河哥哥怕我跟不上,走得急了腳步踉蹌容易跌倒,他都會刻意地緩下腳步等我,這些舉動都很明顯感覺得出來河哥哥很溫柔,他對我好,為什麼我要因為河哥哥不愛笑就怕他?」

「是嘛,你不會怕就好了。」

後來閻羅還和香柯說了什麼他就沒有再繼續聽下去,那時候離開那裡的他腳步走得略顯慌張,心裡亂成一片地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只是,那種微微的悶痛感和痠澀感非常明顯。

有人說他溫柔呢。
有人感覺到他好。

雖然只是個他應該防備著的外人,可是、可是,心口第一次湧生出一種想要什麼的感覺,儘管還模模糊糊地不是很明顯,但,希望能用什麼來填滿的那種衝動非常地清晰。

而他知道,那樣的情緒和那愛笑愛撒嬌的青年有關。

那也許就是一天一天,他越來越無法對青年冷淡嚴肅對待的原因。
他惦記著他說他人很好的那話,總不由得就想對他溫柔。

但,還是保持距離會比較好吧,他心想著,畢竟青年到底仍是有家可歸的人,他不屬於這個地方,等他的傷養好之後,他便會離開這裡去他要去的地方,從此以後只怕不會再見面了。
這樣的想法不知道為什麼讓他心口悶悶地痛著。
儘管外表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任何情緒,也沒有人發現他的不對勁,可他自己知道,有什麼正在悄悄改變。

帶著這樣的心情,他推開青年暫居的那間房門走進去。

畢竟帶著傷、早早便熬不住睏睡著的青年蜷縮著身子側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夢見了什麼,所以他緊閉著雙眼、眉頭也死死地皺著。

那張笑起來會像點亮了燭火一樣耀眼的俊俏臉蛋,此時此刻正寫著很深刻的痛楚。

像是正承受著劇烈的疼痛一樣。
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折磨著一樣。

他走上前,這才聽見了青年很低很低的囈語。

「不要走……姊姊不要走……柏兒會保護你……柏兒活著呢……柏兒很勇敢,再疼也熬過來了,所以姊姊不要哭,好不好……柏兒長大了,會保護爹娘、會保護姊姊……」

──柏兒?不是香柯?

他為青年的自稱覺得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還理不清對於明顯是被隱瞞了一些真相是什麼樣的心情,他便又先為青年夢著夢著、乍然眨出眼眶的那滴水光而愣住,接著在他自己意識到之前,他已經伸出手握住還陷在夢裡醒不過來的青年的手。

一握住東西這才像是得到解脫一樣放鬆下來的青年帶著淚淺淺勾出了笑。
那抹笑讓他宛如被迷惑了心神般地用另一手指腹抹掉了青年眼角的淚珠。

之後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安心地睡著。
之後他就那樣動也不動地任由青年依賴。

心口燥動著。

他還說不清那是怎麼樣的情緒。
可,他毫無道理就是知道,那份情緒會為他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而那全是因為這突然闖入他世界的青年所引起。


# # #

不知道會不會不小心把進展帶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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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家道小康
家道小康
尚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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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風陌‧尚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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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拉回意識,他覺得自己像是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被抽光一樣,四肢疲軟,使不出丁點力氣,連動根手指頭都覺得異常吃力,腦袋也昏昏沉沉地不太清醒。

這是每回毒發過後的情況,他很清楚。

因為清楚,所以他並沒有多慌亂,而是在確定自己還活著的情況下,心安了不少地邊慶幸著自己真是命大,又躲過了一次死劫,邊努力試圖凝聚力氣讓自己可以動一動腦袋轉頭觀察一下四周情況。

首先,他在自己的房間裡頭。
嗯,這個倒不意外。
然後,他睡在自己的床上。
這個也沒甚麼問題。
再來,他沒看見昨夜襲擊他的那些傢伙。
大概是被打包丟出去了吧,正常都不會還留著他們在自己房間過夜。

接著──

他眨了眨眼。
再眨了眨眼。

愣了好半晌他才確定那個穿著外衣、衣著整齊地側臥在他床上閉目而眠的男人不是他的幻覺,而是確確實實樓未央就睡在他的床上和他同榻而眠了一整夜。

兩個男人同睡一床倒也不是甚麼大事,況且這一看就知道樓未央是因為照料了他一整夜太累,又擔心離開了萬一他再出什麼事沒能來得及應對,才會側躺下休息片刻卻睡沉了去,可這貨睡就睡了,管他是想躺著睡、坐著睡還是站著睡、睡床頭或者睡床尾也沒差,好端端地他幹嘛偏要抱著他睡呢?

一覺醒來赫然發現自己居然被另一個男人給抱在懷裡,這小鳥依人的姿態讓他瞬間有種被數萬輛馬車來來回回輾過一遍又一遍,接著再被五雷轟頂一劈再劈、劈得外焦內嫩的震撼感。

不不不,他要冷靜點。

冷靜。
冷靜。
冷靜。

他相信這一切絕對、絕對都是有原因的。

抹了把臉,被自己居然給個男人抱著睡了一整夜還睡得很香很熟很甜這件事給惡狠狠地顫慄了一把後,驚嚇到似乎方才腦子裡的渾渾噩噩也一口氣全部退散,總算徹底清醒過來的祁濬這才發現這一驚一詫過後,自己的力氣也恢復了不少,他連忙在不驚動樓未央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撐著床板坐起身來。

不過,徹底清醒過後也讓他漸漸回憶起昨夜毒發那時發生的事,然後也憶起了一些不對勁。

他記得自己毒發之後有幾個不長眼的江湖敗類運氣好逮著了那個時機點來找他麻煩,本來他幾乎是以為自己死定了,在劫難逃,但就在那時,已經意識渾噩的他聽見了樓未央的聲音,也看見了屬於對方的藏色衣袍。

『幾位朋友刻意夜訪,肯定是有相當重要的事情吧?』
『但對不住了,樓某已經趕了數天的路,好不容易能有一夜軟床可睡,就請幾位朋友擇日再來如何?』

他記得那兩句語調頗客氣有禮的話音落下之後,似乎又有誰說了些甚麼,接著是淺淺的一聲嘆息,而後藏色的身影一動,眨眼間那幾個意圖奪取他性命的人便被擊倒。

那是恍若夢境的畫面,但睡在他身邊的男人證實他昨夜聽見和看見的畫面都不是錯覺。
所以、他被樓未央給救了?但那個人真的是他認識的樓未央嗎?

或者該說,這世上真的有樓未央這個人嗎?

樓未央到底是誰?
他認識的又是誰?

那個他某回在外頭行走江湖順便騙吃騙喝時,藉由某個小門小派之主介紹而相識的男人,他其實對對方所知也並不多,只是正好談得來,是他印象還不錯的傢伙,後來又偶然相遇了數次,才在因緣際會之下決定結伴而行並因此對那人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可他記得無門無派的樓未央只是消息特別靈通了一些而已。

應該武藝普普。
應該相當平凡。

若不是他眼角的那一顆淚痣實在過分惹眼顯目,那該是一個可以過目即忘的男人才是。

可就是這樣一個讓他覺得相當普通、也沒甚麼背景、應當能夠信任的人,卻在昨夜用讓他很熟悉的背影和聽慣了的嗓音,說出讓他極為陌生的語調也展現了讓他完全認不出對方是誰的氣質。

那是樓未央,卻又不是他認識的樓未央。

帶著滿腦子的困惑,他垂下眼,對上了正好在這個時候醒來的男人還寫著疲憊的雙眼,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在那雙眼之中看見了總算鬆了口氣的情緒,只是那道情緒很快就消失不見,恍若那僅只是他的錯覺一樣眨眼又恢復成了樓未央平時總帶興致盎然的墨色瞳眸。

「醒了?」
「嗯。」
「身體還好嗎?」
「還好,就是還有一點累而已。」
「要吃點東西嗎?」
「也好。」

與他簡短的問答對話過後,撐著床板坐起身來,樓未央像是自己在他房裡躺在他床上側臥著和他同榻而眠了一夜是很稀鬆平常的事、而昨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逕自起身下床,往門口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他覺得很猶豫。

他到底該不該問問自己為什麼會被抱著睡這件事?
但萬一問了結果不是這貨主動抱的,他該怎麼辦?

──啊哈哈,被抱著睡這只是我隨口瞎謅的。

那時候再來那樣唬爛來得及嗎?
他很沉痛地認真糾結著,結果險些漏聽了樓未央的話。

但幸好他及時反應過來。

「那我去問掌櫃要些清粥素菜。」
「再來點燉肉會更好。」
「……肉?」
「……我是說,再來點醃醬瓜之類的會更好。」

剛剛樓未央話音停頓的片刻莫名有股殺氣襲來絕對不是他的錯覺對吧!不是對吧!

他吞吞口水,看著昨夜之前還都爽朗隨和很少會對他說的話抱持反對意見的樓未央,後者依舊是看起來和平常沒甚麼不同的模樣,只有在聽到他改口之後滿意地點點頭。

「我會問問掌櫃有沒有,不過你身子剛恢復,還是吃清淡一點會比較好。」

「欸欸欸?清不清淡沒有差啦,只要別沾染葷腥就不會有影響,你千萬別問掌櫃做些淡得跟水一樣的菜餚,那我可吞不下去,我身子剛恢復還很虛,所以需要多吃點補一補才對。」一聽樓未央似乎打算問掌櫃做些清淡到他覺得恐怕會根本沒什麼味道的菜餚給他做早膳,他連忙扔下滿腦子的抱著睡一本正經地提出反駁意見。

這時候是被主動抱著睡、還是因為其他種種原因而被抱著睡什麼的根本不重要了!開玩笑,被抱事小、吃飯事大,他不想只能吃淡到跟水一樣的早膳啊!

「所以,你先前說你可以沾葷腥,之前有次吃了會不舒服只是因為吃多果然是騙我的?」因為他的話而停下腳步的樓未央回頭看向他,沒有太多表情的臉孔平靜得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呃、他好像自爆了是不是?

看著依舊是平平淡淡沒有太多表情變化的樓未央對著他微微側頭,宛如不過問個今天明明是大雷雨天你怎麼騙我說是晴天可以出去玩呢的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時候如果再說謊的話,雖然不至於到連朋友都做不下去,但感覺似乎從此而後就會有甚麼再也挽回不了。
這股莫名的感覺,讓他躊躇了片刻後,終究是放棄似地輕嘆了口氣。

「未央,我有我的苦衷。」
「不管怎樣的苦衷都不是你可以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藉口。」

他的話讓他愣了一下。
好片刻後他才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你發現了?」除此之外,他覺得沒有其他原因能解釋為什麼樓未央會這麼說。

「是。」然後,發現了他的秘密的人倒也並不避諱地坦承,「昨夜你昏厥過去之後我替你把脈,發現你體內中了兩種性質相反的劇毒在彼此抗衡,但同時也傷害著你的身體,照理來說,這樣的情況不該還活著甚至恍若無事,直到你身上的毒漸漸被壓下去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你所修練的內功心法能夠壓制你身上的毒,再聯合你剛剛說的話,還有每回只要是可能會需要動用武功的日子,你都會刻意吃素的舉動,不難推測出你所修練的內功心法雖然能夠助你壓制毒素,但同時也有著只要你沾了葷腥酒水就會無法動用內力的風險。」

「呃、全對。」閉上錯愕到微張的嘴,老實說他真不得不欽佩樓未央,這人抽絲剝繭推測真相的能力著實挺高的,「總之就是像你推測的那樣,這事我也不是故意瞞你騙你,只是畢竟攸關我的性命安危,所以一般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我都不會承認自己不能沾葷腥酒水。」

「不、我不是介意你對我隱瞞這件事。」
「欸?」那他怒個啥?
「我只是氣惱你明知自己只要吃肉喝酒就有可能會出事,還騙我讓你吃肉喝酒。」他氣的,是他一丁點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安危,甚至做出那種讓他險些以為自己得眼睜睜看著他在自己懷裡斷了氣的舉動。

那份恐懼直到現在都還留著。
那份憤怒此刻仍還抹除不了。

每當想起,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生生捏住一樣難受。

「這回只是意外,沒事的。」聽到這才意識到樓未央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惱怒他騙他導致信以為真的他險些成了害他出事的幫兇,那是擔心他的舉動,他忍不住為此揚了揚唇角解釋,「我也並不是回回沾了葷腥酒水就會毒發,若不是昨晚那幾個傢伙撞在這個時間點對我出手,我頂多痛一痛就會沒事,你不用太介懷。」

「要我不用太介懷?」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被安撫,反倒顯得更怒的男人揚了揚眉,唇角勾出了一絲冷諷的味道,「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不介懷,萬一你要出什麼事的話,我──」

我?我什麼?

他眨眨眼,愣看著猛地消音的樓未央臉色突然變得非常複雜難看。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很恐怖的事情,又像是不經意脫口說出了什麼連自己都驚駭到的話一樣。

搞什麼?不就是擔心他而已,需要一副像是受到什麼重大打擊一樣的表情嗎?

「我什麼?」大概是因為樓未央的表情太過震撼錯愕,顯得他未說出口的話似乎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忍不住好奇地問上這麼一句。

聽他開口,這才冷靜下來的男人帶著複雜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那張拿掉人皮面具之後、與他記憶之中的誰極度相似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面孔讓他心思在肚腹之中千迴百轉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先放下那些連他自己都還理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把握住這個機會探查清楚面前的這人藏著的那些秘密,以及他真正的背景和來歷。

畢竟,那才是他接近祁濬的真正目的。

「……沒什麼。」所以,面對祁濬的問題,他只是暗自深吸了口氣,調整好情緒後才在唇角淺勾出一道極淡的弧度,「是我失態了,抱歉,只是畢竟朋友一場,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害你出任何事。」

「呃、沒那回事啦,昨晚也是虧得有你出手我才保住小命,我還該感謝你才對。」

確實,昨晚若不是樓未央來得及時,眼下他大概就成了一縷慘死的亡魂,只能哀哀怨怨地飄回去赤影派找度奈河來給他收屍,所以,樓未央的確當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可他真是搞不懂這傢伙。

莫名其妙地因為他的安撫爆怒之後,我我我了半天,接著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就又莫名其妙地恢復成了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像是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過,這到底搞什麼?

他無言地看著面前的這人。

「若是要感謝我,可否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件事?」
「可以啊,什麼事?」
「你可有將我當做朋友?」
「當然。」

雖然不是像度奈河那樣過命的兄弟,也許也永遠不會告訴對方自己真正的身份,或許會一輩子用這張虛假的容貌去面對面前的這個人,可對於他而言,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確確實實是讓他視作了朋友。
可以為對方賣命。
願意為對方付出。
因此,他對樓未央有跟對別人不一樣的不設防。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
直到面前的人伸手指了指他。

「既然如此,能坦白地告訴我那是怎麼回事嗎?」

什麼怎麼回事?
他不太能理解。

帶著滿腦子的困惑,他在樓未央離開房間之後,才轉頭看向擺在梳妝台上的銅鏡,想看看自己的臉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才會讓樓未央問出那個問題。

卻在轉頭之後,對上一張有著柳眉長睫、細眸血唇的臉蛋。

貌如謫仙俊逸、出塵脫俗。
形似幽蘭清雅、顧盼生姿。

那張臉於他而言非常陌生,卻也再熟悉不過。

那是他的臉。
他真正的臉。

……

幹!他的人皮面具呢!

×

吞得戰戰兢兢的一頓早膳就別提了。

用罷早膳後,他和樓未央一人分坐圓桌的一邊,這頭是拿掉人皮面具恢復本來俊雅容貌的他雙手放在膝上,誠惶誠恐,動作再端正不過,另一頭則是坐姿隨性瀟灑、手裡捧著剛砌好的一杯溫茶,正就著杯緣小口小口地啐飲品嚐濃郁茶香的樓未央。

活似縣太爺在問案的氣氛相信絕對不是他的錯覺。

「名字?」
「祁、祁濬。」
「真名?」
「呃、算是。」
「算是是什麼意思?」
「那個,我有另一個代表身份的名字。」
「喔?」
「請問縣太爺我能保留點神祕嗎?」

縣太爺給了他一個明明頂著張平庸無奇的臉孔、卻偏偏能勾出絕代風華的微笑。
他覺得在那抹微笑之中好像一瞬間看見了刀山火海一樣的地獄景象。

「──不能。」

人權呢!他有滿肚子的抱怨想吐,偏偏對上樓未央那雙眼角有顆淚痣極為惹眼的墨眸,他就什麼抱怨都瞬間吞回肚子裡,只能哀哀怨怨地瞅了眼依舊悠悠哉哉地捧著茶喝的男人。

然後看著這個男人,他抹了把臉,神色突然變得慎重起來。

其實就方才樓未央下樓去端早膳的時間,獨自一人待在房裡的他思考了很久,雖然就算被樓未央看見了真實的容貌,要隱瞞自己另外一個身分也並非什麼難事,可是不知道是因為早先那個覺得繼續說謊下去恐怕會失去什麼再也無法挽回的感覺,又或者是因為其他說不清的什麼原因,他心裡暗暗下了個很重大的決定。

他想把一切坦白。

不再隱瞞。
不再欺騙。

而這樣的舉動是連對度奈河也從未有過的。

雖然他對度奈河也從未提及過自己真正的身世不過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但就這一個早上過去,也許什麼都不說可能會對對方造成傷害也不一定。

而那都起因於樓未央的問題。

他問他,他是不是朋友?
若是可否坦白地說實話?

那是不是表示,對於朋友而言,被隱瞞一些事情是會覺得受傷的舉動?

他不是很懂,過去的二十七年來,他所學的都是不把一切攤牌,就算面對最親近的人也什麼都別說,不說才是保護對方的舉動,可他從來也沒想過,這樣的舉動會不會也可能會造成傷害?

就是這樣模糊的想法,讓他動了坦白的念頭。

那是於他自己而言很大的賭博。
他有點弄不清自己怎麼會對這個人下注?

這可是個、也隱瞞了他一些事的人呢。

「未央,這是我最大的秘密。」他對著面前的人深吸了口氣,「這個秘密事關了非常多我在乎的人的安危,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信任你的關係,而非因為被你看到了真正的容貌,但聽完我說的這個名字之後,希望你可以替我把這個名字保密到死去的那一天為止。」

「……好。」

面前的人在猶豫了片刻之後才輕輕點頭。
雖然他不太理解他為什麼要猶豫,但衝著他點頭,他便毫不猶豫地坦白。

「言淪洄,這是我除了祁濬以外的另一個名字。」

碰一聲,猛地將杯子用力放到桌子上的樓未央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明顯錯愕震驚的神色,顯然是真的完全沒意料到會從他口中聽見那個名字。

言淪洄,赤影派的赤主、殺手們的頭子,傳說殺人不眨眼的主。

「你是──」開口說出的話沒說完便消了音,頓了一下後便壓下震驚恢復成平常神色的樓未央帶著複雜的表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身為落花飛絮原主人的祁軼和你是什麼關係?」

「我親爹。」這他就回答得毫無壓力了。

他簡單把他出生就身中劇毒,然後聽說他娘凌澐對前任赤主有恩,因此前任赤主將他帶回赤影派之中扶養,而且為了救他還教他可以壓制體內毒素的內功心法,並將祁軼的落花劍和飛絮劍譜傳授給他,以及後來他從琅琊樓那邊問到的關於他爹娘的事情都告訴面前的這男人。

「那藏劍山莊的少莊主……你見過他嗎?」

「藏劍山莊的少莊主?」他困惑地重複了一遍那個稱謂,不是很能理解樓未央為什麼會問起這個人的事,「有說過但沒見過,我知道我爹曾給他爹做過很短暫時間的劍奴……為什麼會問我關於他的事?」

「不、沒什麼。」不知道因為他的回答而思量著什麼的男人沉默下來。

他看著他那張平庸無奇的面孔,回想起昨夜他超乎尋常的身手,眼下比起為什麼會對他提及有沒有見過藏劍山莊的少莊主這件事,他更想問另一件事。
反正為了御氣心法的事,那個藏劍山莊的少莊主,他總是得去見上一面的。
而這個問題,卻是此時此刻他若不弄清楚,可不確定他還敢和樓未央結伴而行並繼續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未央,禮尚往來,你可否也坦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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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囊中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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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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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8-19, 13:13


急忙中她派了新收的男奴去打水,然後在夏昭離開以後才一頭撞到棉被上,在柔軟的被子裡發出無聲的尖叫。

她到底為什麼會去抱著一個男人睡啊──!
雖然那個男人看起來很好看,頗有當狐狸精的天資,她也不該隨隨便便就抱上去,不過那身板看起來挺瘦的,抱起來的感覺卻比想像結實,而且靠在他懷裡挺舒適……等等她在想甚麼,她到底在想甚麼!

明明是在內心反省卻一個不小心又回憶到早上在夏昭懷裡是怎樣感受的葉尉抱著棉被在床上無聲的亂踢亂叫。

要是這時候有其他人在場一定會說萬華派左護法夜晦瘋了。

……天曉得她也覺得自己好像快瘋了。

反省了半天終於恢復冷靜後,她才又重新坐起身,然後幾個深呼吸,確定自己心緒都可以平靜下來後才慢慢走回銅鏡前把有些被抹亂的妝容重新畫好。

葉尉沒事,沒事葉尉。
她不用緊張,現在的她是夜晦,不管做甚麼事情都不會有人把她跟東嶽派的葉尉連想到,所以沒有清譽什麼的很正常……雖然有點對不起卉卉,但她此時此刻很慶幸自己是在假裝夜晦所以不會被人誤會。

她相信等夏昭,不對,等二十打水回來以後她絕對就可以成功扮演那個傳說中的萬華派左護法。

她很殘忍。
她很無情。
真的。
她真的是那樣。

她努力在說服自己,但卻也在回神以後注意到她派人去打水已經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而到現在都還沒有人回來。

──不會在路上發生意外了吧?
她突然想起那個名為夏昭的新男奴才剛退燒,她、她、她怎麼就這麼糊塗,夏昭看起來那麼虛弱怎麼可能提的動水──

是不是在路上打翻了水?
或者在路上遭人欺負了?
還是、還是一個不小心摔到井裡──

她越想越是慌張,越想越是不安,最後還是忘了自己應該要努力保持冷靜無情的妖女模樣,起身拉著裙襬就往門口急沖沖的趕去。

然後才剛打開門要走出去,就迎面又撞上了一堵牆。

嘩啦嘩啦的。
她被淋的一身濕搭搭,然後人也因為撞到一個眼花花而往後摔。

一連串發生太快的意外讓她完全無法反應,待回過神以後她確實已經趴在地面上。

但很奇怪她不會痛。
但很奇怪這地很軟。

她困惑的伸出手在地上摸摸按按,覺得自己今天壓的地板不是硬泥地,而更像──

「姑娘,那個、妳要不要先起來呢?」

──更像她早上才剛抱過的男人胸膛。
她一臉愣愣的看著男人,垂下的髮絲還在滴著水,完全無法理解明明她是撞到牆向後摔但為什麼最後這堵牆卻反被她壓在地上成了肉墊。

然後那張好看的臉還帶了些可疑的暗紅,望著她的眼也有著尷尬跟無措。
而她的手還持續放在他的胸前,維持著剛才摸摸按按的動作。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問這是今天東嶽派五姑娘第幾次內心的大崩潰,她數不清了,真的。

×

好的,總之雖然發生了無數次意外,某某人的內心也發生了無數次的大崩潰,但在她努力保持冷靜偽裝成萬華派妖女的狀況下,葉尉還是深信自己有顧好自己的清譽沒有讓它一個長翅膀啪啪啪的飛走。

一切都是意外。
全部都是意外。

通通都不是她造成的。

而為了不要繼續造成意外,換下濕衣裳的她也決定要把這個意外的元兇扔遠遠,雖然扔不出萬華派但塞到西廂的角落再來不要見面一定沒問題。

「那個、夏,不對,二十,你、你等等就跟人一起到西廂去,會有人幫你安排住處……」

「姑娘這是要我走嗎?」他愣了一愣,然後半垂下眼,聲音也輕輕顫抖,看上去真像是受了驚嚇的小動物般楚楚可憐。

為什麼那模樣看起來像是被她拋棄一樣委屈?
這樣看起來她活就像是把人吃乾抹淨就扔的大爺啊!

但明明清譽有危險的是她丌口丌──

「我、我不是要你走,只是我的男奴都睡那!沒有例外的!」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乖順的配合著她的命令挪動腳步,身形還帶著些許搖晃,其間她還聽見他咳上幾聲,她這才想起剛才撞到以後他渾身也跟她一樣溼透,但卻只有她換了衣裳,而他還穿著那件沾水的衣裳未換。「西廂啊……希望裡頭都是好人不會有甚麼事呢……」

他、他、他才剛退燒吧?
現下又穿著這套濕衣服,身體會不會更差了?
將他放到西廂那真沒問題嗎?
他、他這般虛弱會不會被欺負呢?
對了,要殺她的也是她的男奴,然後現在也有很大的可能就住在西廂,她就這樣把他安排過去,不就等於是將一頭小羊扔進不知究竟是狼是虎的危險窩被欺負裡嘛!

不可以!

「夏、二十,你給我等等!」

「姑娘還有事?」

他回頭望她,那表情還真像被丈夫拋棄的妻子一樣幽怨可憐。
那真的讓她覺得有點心虛,但她到底幹嘛心虛啊!

「我、我想了想,我正好需要一個貼身照顧的男奴,你、你就睡在外室吧!」
「姑娘要留下我?」
「對,有、有意見嗎?」
「不,沒有,謝謝姑娘,昭好開心。」

就因為她的一個決定,他一掃先前的憂鬱而對著她露出了一抹相當好看的笑靨。

看著那抹笑。
葉尉只覺得胸口受到非常強烈的衝擊。

她、她、她,她應該不會真的哪天就放任清譽去亂亂飛,然後自己活吞了這頭小羊吧?她好擔心啊──

有個東嶽派五姑娘內心又開始崩解了。


---
補上之前沒塞進去的片段。
葉姊姊對不起那頭小羊根本才是狼(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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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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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宅女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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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香柯遠行前一周。御氣心法遭盜一事,當時江湖上尚無耳聞。

那陣子天氣說變就變,白日還豔陽高照,方過未時天色隨即轉陰,不過一會兒工夫,雨水便如打翻水桶般滂沱落下。為了點要事在京城臨月客棧留宿一晚,原打算次日午後打道回府的赤面虎與其師兄師妹不得不在大廳裡待著,這一耽擱便快兩個時辰。

「這雨真久的不是時候。」看著外頭漸漸轉暗的天色,三傑之首的男人隻手撐頰,另一手執起茶杯,輕輕搖晃茶水。

「是啊,再下就回不了鶴山了。」副掌門順著他的目光往外頭望,嘩啦啦的雨聲讓他又一陣皺眉。「若這雨沒要停的意思,咱們恐怕又得破費留宿囉。」

「你們留吧。」賀琰聳聳肩,啜了口茶水。早些點的茶已回沖好幾次,顏色和味道淡的跟開水沒兩樣了。「等雨轉小,我想我還是先回去一趟。」

「掛心小鬼們嗎?別忘了寺裡還有大人看著呢。」

「但晚上師姐外出,只有老四顧家,師兄。」放下茶杯,在門派裡被門生喊做大師兄,事實上越來越像爹的男人揉了揉額頭,神色有些沉痛。「光一個香柯就可以把鶴山寺給拆了,你覺得小四撐得住?」

「……他撐不了。該死。」向來不太正經的副掌門沉默片刻,跟著沉痛。

他們都記得之前端午佳節家裡沒大人時某個死小孩撲倒所有立蛋的慘劇,再一次那種狀況,少了掌門跟鶴山大師兄大概是壓制不住的。

「回去或留宿怎麼樣都好,解決晚飯再決定好不?」同為三傑的小師妹推開茶杯,岔出話題。只見她半身攤在桌上,抬臉望向空了的茶壺茶杯,語帶哀怨。「光靠茶水根本填不了肚子嘛。」

「……師妹妳這個吃貨。」

三人彼此笑鬧一陣,卻沒有人否決師妹的提議。畢竟長時間的等待中,大家的確都等餓了。

於是他們花了點功夫決定菜色,最後年紀稍長的兩人決定捨棄好幾樣客棧招牌美食,以節省開銷為由,僅點一湯兩菜三碗白飯簡單果腹。當賀琰無視師妹的哀怨,抬手喚來小二點餐之際,外頭突然熱鬧起來,緊接著大門被推開,一前一後的腳步聲輕盈地踏進臨月客棧。

四周突然間明顯安靜下來,江湖人士豪邁的飲酒笑談一瞬間變得斯文輕柔,連嚷嚷師兄們小氣的師妹都沒了聲音。查覺到周遭氣氛轉變,待小二離去後,賀琰微微抬頭,單眼困惑地掃過四周,然後順著眾人目光側臉一瞧。

臨月客棧的女主人回來了,那雙纖纖細手輕輕收起滴水的紙傘,一手將之遞給上前協助的跑堂,另一手撩起頰邊一綹垂落的濕髮勾至耳後。那一連串簡單尋常的動作,韋四娘做起來竟多了幾分優雅和嫵媚。

整個客棧的目光似乎全落在青蝶美人身上,然而韋四娘彷彿渾然不知,微微轉過頭,低聲交代與她一道回來的女掌櫃和櫃檯後幾個年輕姑娘幾句,便踩著翩然步伐朝裡頭走去。臨走之前,像終於意識到四周視線,榜上第三美人回過頭,迎上注視她的那些目光嫣然一笑,隨後彎進灶房,轉眼間消失不見了。

「真不愧是上美人榜的姑娘,四娘無論看幾次都好漂亮哪。」美人離去之後,飯廳又恢復談笑嘈雜。然而受四娘回眸一笑之後,雖為三傑之一但根本還是個丫頭的小師妹心情可沒平復下來,她傾身湊向鄰座兩位師兄,壓低嗓音卻壓不下雀躍的情緒。

倒是兩個男人的態度擺明在澆她冷水。

「嗯,的確。」
「嗯哼。」

「喂你們什麼態度!」看兩個師兄一個應付她一個連應付都不想,要不是弄破了人家的茶壺茶杯要賠錢,三傑裡的小姑娘差點翻桌。「人家都說青蝶美人韋四娘是臨月客棧最美的風景啊你們懂不懂欣賞美景!」

「和我沒關係啊。我的美景只有妳師姐,小妹妳懂。」
「我不想懂啊渾蛋!」
「……」

為什麼隨便一個話題都可以閃成這樣?

此時茶水飯菜還沒送上來。賀琰抹了把刺痛的左眼,手撐著頰,挑眉看師妹一面哀號眼睛痛一面繼續和一臉紓壓的副掌門鬥嘴,越聽越有趣似地揚起嘴角。正思考要繼續旁觀看戲還是幫小妹對付師兄時,他不經意地抬起眼,卻見客棧女掌櫃的身影穿過桌椅與滿飯廳的客旅,自他眼前翩然而過。

略遠座位兩位客人似乎為座位之事出了糾紛,在事兒還沒鬧開之前,客棧女掌櫃及時出現調解。隔著些距離,賀琰聽不清他們爭論什麼,掌櫃又回答些什麼,只看見那婉約的姑娘站在兩人之間,客氣致意卻挺直腰桿,柔弱身軀有著無法撼動的堅毅背影。

片刻之後,兩位客人的神情明顯軟柔許多,似乎都得到了滿意的處理與答覆。掌櫃姑娘轉身,領著其中一位客人到別桌入座,吩咐客棧小二打點後續之後向兩位微微欠身點頭,結束這場小風波,沒有驚動飯廳裡的其他人。賀琰遙遙目睹那無多少人關注的一幕,目光隨著女掌櫃纖柔身影退回櫃台後頭,無聲讚賞那姑娘臨危不亂的處事。

會開始注意這不太惹眼的掌櫃姑娘,好像也是因為類似的事情。

×

記得是約莫一年前的夏季吧,他曾陪好幾個門生進城一趟,並且難得在小有名氣的臨月客棧投宿一晚。那天不知怎麼搞的,正午過去許久,客棧的客人依舊絡繹不絕。

他和門生運氣好,方下樓便等到空著的大桌。然而才剛坐定,連茶水都還沒上多久,三四個身著上好衣稠的公子哥下了樓,先後踏進客棧飯廳。他在喧嚷聲中稍稍抬眼,認出一兩個是出自某些江湖正派的門生。

但他沒怎麼放在心上,繼續顧著自家門人,阻止他們點餐點到花光盤纏,直到喧譁的嗓音從門邊轉到附近,並且在他們的座位邊停了好一會兒。門人沒察覺,他卻為此抬起了頭,見那幾位公子在人滿為患的飯廳裡尷尬不已,其中最年少的白衣少年左右尋了一尋,最後目光偷偷落在他們這一桌空著的座位上,一不小心便與他對上了眼。

知道對方的處境,他朝那張略帶無措的年輕容顏微微點頭,抬起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對方僵了一下,急促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感激,又似有為難之處。隨後那人轉過身,詢問似地向後頭一身亮紅衣袍的夥伴一陣低語,只見紅衣青年微微側頭,打量似地朝他們睨了一眼。那混雜著不悅和輕蔑的眼神,他看過太多太多了。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沉下眼,不動聲色地等著那兩人的結論。

白衣少年面有難色,回頭見到他一直關注的視線,臉上的為難與尷尬更加明顯。最後,大概是敵不過紅衣青年的施壓,少年硬著頭皮,默默走至他們的桌前。

「十分抱歉,我知道這麼請求有些無理……」白衣少年踟躕一會,在門人們紛紛投來的視線中低下頭,語氣中帶著理虧的扭捏。「這座位,是否能先讓給我們呢?我們人數有一點多……」

「多?」他偏偏頭,望了少年身後幾位公子一眼,目光再次回到白衣少年身上,不能明白似地笑了一笑。「這桌子夠大,不至於坐不下吧?」

「呃,這個──」少年強笑一下,目光飛快地掃過那些明顯身帶殘疾的門生,然後迴避他的直視,又支吾了一會。「師兄的乾爹白老爺與他家二位公子隨後便到。白二少他、他不習慣與他人併桌呢……」

是不屑吧?

他心中冷笑兩聲,也沒多表露什麼,只是聳聳肩,再次勾起抱歉卻沒得商量的笑容。看在那少年也為難的份上,他還不想讓對方太難堪。

「是嗎?那麼不好意思,現在客棧人多,恐怕只得請你們再等一會了。」
「咦,這──」

「你大爺的,知不知道白家何許人?」一個巴掌重重拍在木桌上,震得杯中茶水四濺。門生有的被嚇著,有的滿臉錯愕惱怒,而他挑著眉抬眼,目光從被推開的白衣少年身上,移往紅衣青年那居高臨下的不耐容顏。「我師弟都這般拜託你,不顧我們的面子就算了,連我乾爹爹也不放在眼裡,公子您這也太有禮了。」

「白老爺素來德高望重,咱們豈敢不放在眼裡呢?」彷彿沒聽見紅衣青年的嘲諷與怒言,他逕自擺正震歪的茶杯,撫去桌上茶漬,不卑不亢迎上對方的狠瞪。「倒是挾白老爺之名,不由分說要咱們讓出空間,公子您也有禮。」

「你!」
「好了師兄,快別鬥了。」

紅衣的一時氣結,揚手要揪住他的衣襟,但隨即讓另外幾個人拉開。白衣少年架著師兄的胳膊,飛快掃了四周看好戲的客旅一眼,再顫顫地望了望他,略帶著急地湊至師兄耳邊低聲提醒。雖然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大到連他都聽得見。「對方可是鶴山派的赤面虎,那個江湖第五高手賀琰──」

「第五高手又怎樣?鶴山派又怎樣?」紅衣青年甩開對方的拉扯,不悅地撢了撢袖上著皺褶。聽見他的名號,眼底閃過詫異的紅衣青年口氣明顯虛了幾分,但名門身分似乎不准許他的傲氣人前示弱。「不過是殘廢掌門養出來的殘廢門派,有什麼值得說嘴──」

「收回去。」

聽到這裡,他沉下眼,直勾勾地瞅著對方的眼瞳,冷聲打斷紅衣公子的狂言。「把你的話收回去。」

明明那簡單的三個字說得不輕不重、雲淡風輕,然而他的聲音卻壓過對方的惡語、蓋過門生們憤而起身的反擊、吞噬附近的議論之聲,彷彿整個客棧裡,只剩下他平靜卻飽含怒意的聲音。

一瞬間,飯廳裡陷入尷尬的沉寂。

「你算什──」
「……怎麼回事?」

紅衣青年僵硬片刻,卸不下面子硬想再度回擊,然而趕來的腳步聲與關切女音阻止這一切。

飯廳氣氛因客棧女掌櫃的及時出現,頃刻之間緩和些許。紅衣公子終於找到台階遠離戰局,轉頭便向掌櫃姑娘大罵他們的無禮不是,而他沒打算替自己辯駁,只是在紅衣青年越來越誇張的說詞和門生們不滿抗議聲中揉揉額頭,疲憊地呼出一聲。

那青年是白爺的乾兒子,白爺又是第一正派東嶽派長門的結拜,依此看來,店家大概也會幫著紅衣青年那邊吧。

他能體諒店家不想惹事的心情,就只希望來調解的掌櫃別偏袒得太誇張。雖不願讓臨月客棧為難,但這一次對方錯犯到他的底線,他實在無意退讓。

「……我明白了。」

兩方人馬一陣吵吵嚷嚷後終於解釋出來龍去脈,而那溫婉卻意外鎮定的掌櫃姑娘溫溫順順的點點頭。她沒多言,只是微微側身,向鄰近的大桌揚起藕臂。「那桌的客人快用完餐了,我先替你們留下,一會便讓人去整理整理。」

「是、是,這安排甚好,多謝姑娘了。」不知所措好一陣子的白衣少年鬆了口氣,做了個揖連連稱好。正準備拉走仍臭著張臉的紅衣師兄時,女掌櫃微微抬頭,張開了口。

「但是,在此之前,請向這位公子道歉。」

「……什麼?」
「……咦?」

此話一出,別說紅衣青年瞪大了眼,就連已不打算計較的他也愕然抬頭。只見掌櫃姑娘站在他和紅衣青年之間,也許是仰視的關係,那纖柔而直挺的身影一瞬間巨大無比。

「請向他們道歉。」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溫婉的掌櫃重複前言,總是低垂的目光難得迎上對方錯愕的視線。她的語氣謙和軟柔,一字一句卻透著不容頂撞的堅決。「先不論你們無理在前,至少出言侮辱這事,確實是公子您錯了。」

語畢,又是一陣微妙的靜默。紅衣青年似乎從沒被女子當眾指責過,那頗俊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後脹紅,惱羞的神色煞是難看。

「妳這女人,多事什麼!」
「喂,夠了,別牽連姑娘──」

見那青年推開同伴的勸阻,捏緊拳頭一個箭步就要逼上來,他連忙起身,繞過桌子試圖阻止那人的衝動之舉。然而,在他出手之前,女掌櫃微微抬手,擋住他衝上前的腳步。她依舊不發一語,但沉著的目光仍直勾勾迎著紅衣青年逼近的怒容,那模樣平靜溫和,卻又剛強地無可撼動。

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師姐以外的姑娘護在後頭。

四周氣氛越來越緊張微妙,然而,當他不經意瞥見那姑娘沉靜悍然的側臉和眼神,忍不住不合時宜地分神那麼想。

也許是被溫和女掌櫃莫名的氣場震住了,紅衣青年咬牙切齒,但氣勢明顯又弱下半截,到頭來連一聲也沒多吭;而姍姍來遲的白家父子終於趕上這齣鬧劇的尾聲,問清原委後四兩撥千金地替他乾兒子的失態道歉,算是讓這場僵持不下的小風波有個差強人意的收尾。

後來白爺率一干正派小夥子沒事似地隨掌櫃指示入座,客旅們偷偷關注的目光和議論慢慢消散了,就連他家差點憋不住衝動的門生,也在事情落幕之後靜下心來坐回原位。唯獨他仍站在桌邊等著,當一刻沒閒下來的女掌櫃打點好一切,轉身欲返回櫃台之際,他稍稍向前幾步,朝頓下腳步的姑娘微微欠身做揖。

「方才多謝姑娘。」感激之後,他稍頓片刻,對於剛才的風波突然感到一陣歉意。「給妳添麻煩了,真對不住。」

「別這麼說。」女掌櫃轉過身,微微低頭還他一個禮,謙和地垂著眼不與他對視。然而她平靜的語氣,卻讓他想起方才這姑娘要求紅衣青年道歉時,無懼直視對方的悍然模樣。「您沒有做錯。」

面對挑釁還能從容回擊的他不知怎麼地一時語塞,只能輕笑帶過,再道一聲謝。

掌櫃姑娘終於抬眼,很輕很輕地勾動薄唇,心領一笑後退開身子,輕巧地轉回櫃檯去了。而他回到位上,一面聽著門生七嘴八舌重憶方才插曲,一面不由自主地再次挑起視線。

門邊,入住的客人一個接著一個上門,掌櫃姑娘忙得不可開交,纖柔的身影遙遙地背對他。那身影平凡無奇,在這青蝶翩飛的臨月客棧中毫無惹眼之處,然而他總覺得,比起江湖第三美人,那抹嫻靜堅毅的身姿更令人印象深刻。

×

跑堂的小二高聲喊著幫忙,櫃台後撥著算盤的姑娘聞聲抬眼,朝這附近望去。賀琰打住思緒,在視線對上之前收回目光,再次啜了口無味似水的茶。

那掌櫃的姑娘令他印象深刻,但,也就只是單方面的印象深刻罷了。他不常光臨客棧,除了那次之後沒再和對方有過交流,估計人家姑娘壓根不記得那檔風波吧。

至於他,甚至連掌櫃姑娘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喏,看樣子雨變小了。」

雨聲依舊,但聽上去比剛才平和太多了。副掌門停下和師妹的鬥嘴,朝外頭瞥了一眼,鬆一口氣之後轉眼朝他挑眉。

「老天慈悲,這下不僅省銀兩,連回去阻止暴動都有望了。」
「你的腿行嗎?師兄。地上還都是泥呢。」
「行啦,小意思。大不了回去後和你師姐求撫慰──」

「啊,外頭有人在賣傘。」小妹在他眼神死透之前岔開話題,一股腦兒地站起身向窗外瞧。他順著師妹的目光抬頭一眺,果真見到有個小老頭兒一手執傘,一手推著架滿紙傘的小車沿街兜售。

「我去買。」

「等下,師妹,我同你去。」副掌門一把捉住小妹長長的衣袖阻止那傢伙溜出去的腳步,另一手撐著桌子站起來,神色難得地略顯凝重。「我可不想回去之後核到一傘千金的帳。」

「才不會好嗎!師兄你要相信我!」

「有啊,我非常相信妳會為了三把傘連自己都賣了。」師兄將手搭在師妹肩上,一臉「我懂」的真誠表情。在小妹反應過來憤怒回擊之前,他推開椅子逕自離座,臨走前不輕不重地按了按三師弟的肩頭。「顧下位子。」

「好。」

「三哥顧好位!要是上菜了不准偷吃!」
「……誰像妳啊。」

賀琰揚眉失笑,目送明明是個大姑娘卻依舊像個丫頭似蹦蹦跳跳的師妹和隨後跟上的副掌門消失在門板之後,而後收回視線,搖搖茶水幾乎見底的杯。

此時空著的鄰桌有新客人了,是一對帶著兩個男娃的年輕夫妻,那兩個男孩子坐不住,互相嬉鬧的聲響大的令其他旅客側目。賀琰不以為意地看了那對好動小兄弟一眼,並不介意這程度的吵鬧,倒是為此想起鶴山寺裡那群更麻煩的傢伙,忍不住頭疼地笑嘆口氣。

算算時間,師姊也該出門了。小四一個人沒問題吧?
希望那傢伙別被小鬼爬到頭上啊,特別是香柯這小子──

「久等了,客官。您的茶水。」

小二年輕的聲音將他的心思拉回臨月客棧。賀琰聞聲回神,只見一個手腳笨拙、年齡比五兒再小些的跑堂丫頭端著托盤,小心翼翼繞過飯廳朝他這桌走來。

他坐挺身,向那動作還生疏的年輕姑娘牽起嘴角,溫和的神情裡帶著包容與鼓勵的味道。當稍微放鬆的年輕孩子順利佇足桌邊,笨拙提起茶壺為桌上三個杯斟茶時,鄰桌兩孩子終於耐不住性子,在擁擠的走道裡追逐起來,步伐從後頭迅速逼近,頃刻之間便自他失明的右側死角衝進視線裡,直直地撞上倒茶姑娘的側腰。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賀琰反應過來之時,已經來不及喊聲提醒了。那只白瓷茶壺當著他的面自小二手中脫落,重重地砸在木桌上,眨眼間「框啷」一聲摔得粉碎。

趕不及接住茶壺的赤面虎在那一瞬間揚手護在小二與孩子面前,寬袖擋下四散的碎片,但壺裡的茶水卻整個迎面濺上他的右側,打溼他半邊的瀏海和面具,在青色的外袍上染出大片大片的茶漬。

巨大的聲響讓飯廳不少姑娘家失聲驚叫,一時之間,各方視線全集中到他們這兒來了。闖禍的小鬼面面相覷,一溜煙躲回爹娘身後,只留下沒傷著但驚嚇不輕的小二愣在原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刷白了臉。

「搞什麼,茶都濺到這裡來了。」
「誰要臨月客棧請一屋子的娘們呢?女人家辦事果然不能安心。」
「居然還愣在那兒呢,會不會做事啊──」

片刻安靜之後,飯廳碎語聲四起,射向年輕小二的目光滿載譏諷和責備。賀琰注意到這一點,顧不得濕透的衣裳上是否還沾著瓷壺碎片,也顧不得被茶水潑濺之處燙的微微作疼,隨意抹把臉擦去茶水後匆匆起身,對焦急上前關切的小二姑娘扯動嘴角。

「我沒事。姑娘妳沒受傷吧?」

小二愣怔半晌,略帶無措地搖搖頭。此時飯廳裡其他小二趕來關心,賀琰搖搖頭道聲沒事,溫聲交代他們盡快來處理後,重新面向嚇壞的小姑娘。他微微彎下腰,盡可能鎮定嗓音,軟下神情,像平時安撫受驚嚇的小門生那樣和緩地開口。「沒事就好。去拿掃帚來清理清理,當心別踩著碎片了。」

「是、我……抱歉,客官,非常對不起──」早準備好挨罵的小姑娘又愣了愣,支吾幾聲終於從驚嚇中回過神來,趕緊垂下頭連連道歉。女孩慘白的臉上眼眶開始泛紅,彷彿眼淚隨時要掉下來似的。

「沒事。妳不是故意的,不是嗎?」顧不得自己才是最狼狽的那個,賀琰彎下身與那快哭出來的小姑娘同高,忘了自己是客人似地換上兄長般的安撫口吻。在門派裡,笨拙的五兒和粗手腳的小頤也常常打破東西,他實在不認為這有多嚴重。「好了,去幫忙把碎渣掃乾淨吧,順便拿條布來把桌子擦了。好嗎?」

小姑娘抬起臉,眼眶依舊紅紅的,但似乎因他溫和的語氣平靜不少。她怯怯地看著噙笑安撫的他,點了點頭,含糊地說了聲謝謝,轉身快步離去。

眼看風波落幕,大廳裡的客人自討沒趣,紛紛收回關切目光,終於放過他和那不知所措的年輕小二。賀琰鬆了一口氣,輕拉衣襟撢去衣上的白瓷碎屑,一面慶幸事情沒鬧得太厲害,一面為又一次給客棧添麻煩而感到心情複雜。

……為什麼每次光顧臨月客棧都會出事情呢?他的磁場跟這裡是有多不合?
哪天客棧公告「赤面虎與狗不許進入」都不太令人意外了啊。

想到這裡,賀琰嘆了口氣,心中自嘲一陣後彎下身,拾起地上大塊的茶壺碎片,以免傷到客棧裡的其他人。

還沾在臉面上的水珠因他彎身的姿勢流進面具裡,滑過眼瞼,刺痛他幾乎失明的右眼。難受的濕溽讓賀琰想起這身還沒處理掉的狼狽,他吐了口氣,暫時將茶壺殘骸擱進左臂彎裡,另一手摘去右臉面具放在桌邊,揚起了胳膊。

然而,在賀琰以袖管擦去右臉水跡之前,遞至他面前的乾方巾讓他止住動作。賀琰頓了一下,困惑的目光順著那遞方巾的細手上移,最後對上一雙沉靜的秋波。

「請用。」
「咦……嗯,謝謝妳,姑娘。」

嫻靜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手握著方巾,一手提著空水桶,微微仰首望他。賀琰為那片刻的凝視愣了愣,隨後回過神來,牽起唇以笑道謝,接過掌櫃姑娘的好意。

見他接下方巾,女掌櫃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謙和地垂下眼,微微向他傾身行禮。「非常抱歉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也謝謝你沒責備那孩子。」

「不,本來就不是你們的錯。」

他擦乾濕髮和臉頰,溫和著嗓音,不以為意地朝那依舊垂首的姑娘笑了一笑。此時兩三個跑堂的姑娘提著掃帚抹布趕了回來,聽從女掌櫃的吩咐俐落清理四周,而他順著掌櫃姑娘的示意,將袖上碎裂的茶壺放進木桶之中,又幫著對方撿拾附近較大塊的碎片。

掌櫃姑娘遲疑一會,但沒有婉拒他善意的幫助,只是溫順低頭謝過。然而,就在他還回那塊半濕方巾時,賀琰看見不經意抬眼的掌櫃明顯愣住,目光自他伸出的左手移開,重新和他對上眼。那雙眸子裡明顯的擔心和焦急又一次令他愣了愣。

「你受傷了。」
「……什麼?」

賀琰頓了片刻,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他順著掌櫃的視線朝左手腕挑眼,才意識到前臂上有道正冒血的紅痕,血跡在他的袖口上染出一小塊紅褐。

那傷口淺淺的,不大,但凝滿鮮血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怵目驚心。然而早在菜園、山林間磨出一身厚皮鐵骨,根本沒有把小傷放在眼裡的赤面虎並不以為意。他僅瞧傷口一眼,轉臉便向擔憂的女掌櫃笑道一聲沒事,若無其事收回了手。

大概是剛才擋住飛濺碎片時不小心被劃到的吧?難怪他總覺得手邊有些刺痛。
還好不太礙事,等回鶴山再說也──

「別動。」

冷不提防地,一隻細緻的手掌輕輕扣住他打算收回的手,驀然打斷他的盤算。

那道冒血的傷也許真讓掌櫃姑娘嚇著了,顧不得男女之禮,她拉起他的袖管,端詳那道看上去嚇人的傷口,向來沉靜的神情上閃過了不知所措的心慌。一時之間,附近似乎沒有能止血的東西,女掌櫃思索片刻,最後掏出隨身帶著的手絹,小心翼翼擦去他傷上的血珠。

被姑娘人家抓著療傷的鶴山赤面虎杵在原地,總是合宜笑著的他第一次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

掌櫃姑娘細軟的掌心貼在他的手腕上,那不大卻也不容掙脫的握力讓進退兩難的賀琰有點尷尬。他試圖安撫掌櫃姑娘讓她別太擔心,然而,望著女掌櫃以手絹替他包紮時慎重而憂心,彷彿再晚一點處理他就會失血過多的表情,賀琰軟下眼神,什麼也沒說,只是抿著唇,盡量不讓自己失笑出來。

他真的只是擦傷,而不是被人砍到深可見骨啊掌櫃姑娘。
明明客棧裡各種狀況都能沉著應付,卻會為這種小事情如此焦急嗎?

莫名地,他覺得這樣的掌櫃姑娘有些可愛。

女掌櫃用手絹壓住他手上那道小口子,捉著兩角打了個結牢牢紮好,才鬆一口氣地卸下緊繃神情。然後,猛然想起自己的舉動太冒失踰矩似地,回過神來的掌櫃姑娘趕緊鬆開手,換上另一種無措垂頭欠身,低低道了聲失禮。

賀琰沒答話,只是輕聲笑了起來。他將右手輕輕覆在左臂的包紮上,迎上女掌櫃微微抬起的視線,咧起感謝的笑容。

「謝謝。」
「……嗯。」

掌櫃姑娘一瞬間有些愣怔,又垂下了頭,很輕很輕地應了一聲。

「回來了!三哥我跟你講,師兄剛才的殺價根本欺負老人啊!」
「我是阻止他欺負妳。一把傘一銀兩開什麼玩──賀琰你這是怎麼回事?」

外頭的雨勢又轉小一點,手握三把紙傘的師兄和小師妹正好在這時候回來。一見到他半邊濕透的狼狽模樣,本來還吵嚷的兩個人不約而同收聲,滿臉驚愕地瞪大眼睛等他一個交代。

賀琰轉頭,看了還沒搞清楚狀況的同門一眼,心情複雜地抹了把臉,簡單解釋了來龍去脈。

如他所料,他家師兄師妹回以他更複雜的表情,看他的目光裡寫滿沉痛和憐憫。

「我們才離開不到一刻鐘吧。阿琰你到底為什麼可以衰成這樣?」
「衰鬼三哥。」

「喂喂你們……」不要在嗆他的時候特別合作好嗎?
鶴山赤面虎覺得心情有點沉痛,比剛剛被潑茶時還要沉痛。

女掌櫃依舊站在一旁,略帶遲疑地看著他們的互動,似乎摸不透那些話是真心還是玩笑。她微微蹙眉,想了一想,最後像是想替他說情解圍似地,向那兩人微微欠身。

「十分抱歉,是我們添麻煩了。」

「不要緊,姑娘。」一邊損他一邊從行囊裡翻出乾淨衣袍塞到他手中的副掌門轉頭,朝嚴肅看待他們日常鬥嘴的女掌櫃扯了扯嘴角,毫不介意地聳聳肩。「說到底都是這傢伙反應太慢,他自己需要檢討。」

「對啊完全是我家三哥的問題,姑娘妳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話說阿琰你怎麼沒把茶壺接下來?不是高手?」
「不是高手嗎?嘖嘖。」
「……饒了我吧。」你們的默契是用來消滅同門情誼的嗎?

沉靜的女掌櫃眨了眨眼睛,看看無奈的他,再看看聯手攻擊他的另外兩人,終於看懂他們的相處模式,舒一口氣似地緩下緊繃神情。聽著他們師兄妹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互嗆,女掌櫃先是抿著唇,最後終於忍不住似地輕輕笑了出來。

而他在那個瞬間不經意地抬起頭,正好瞥她露齒笑開的模樣。

賀琰詫異地愣了片刻,隨後不自覺地柔下了目光,在收回視線之前,他記下了那一瞬間的畫面。

記得曾聽人說過,臨月客棧女掌櫃溫婉能幹,就可惜比起青蝶美人,那姿色實在平庸了點。

他想說這話的人,肯定沒見過掌櫃姑娘笑起來的樣子。

×

飯菜在小二們整頓妥當後上桌,也許是整天的霉運都被他用盡了,那頓晚飯之後,一切似乎否極泰來。

闖禍的小兄弟後事被爹娘壓去和他們道歉;客棧女主人聽聞此事,除少算他們茶水錢外,又多請一壺上好的茶,以此作為賠禮。而猖狂整個下午的雨勢在他們用完飯後竟只剩淅瀝淅瀝的雨絲,雖仍需打傘而行,但沒有礙著他們返回門派的腳步。

一切如此平靜順遂。
直到他們回到鶴山山腳。

回到門派的時候已經不早了,老早過了門人熄燈就寢的時間,然而遠遠地,他們卻看見鶴山寺裡還亮著燈光。

賀琰皺了皺眉,和另外兩人互看一眼,交換困惑的表情。掌門晚間外出,明早才會返回;而三傑之一的老四就算待在寺裡,也是不需要點燈的。照理來說,這個時候主寺不應該有燈光。

其他兩人怎麼想,賀琰不得而知。然而不知怎麼地,他總覺得心裡不太安定。

三人收起了傘,在幾乎已成水霧的雨絲中踏上返回主寺的石階。寺廟大門在他們走至半途時咿呀一聲被推開,迎著門邊燭光,賀琰不知道該先意外開門的老四滿臉凝重,還是先訝異本該外出的掌門師姐站在門後,同樣緊繃著神情。

「你們回來了。」看見他們歸回,鶴山女掌門吐了口氣,稍稍鬆下緊揪的眉心。不等面面相覷的他們詢問,掌門向外鬆鬆挑眼,低聲吩咐老四關門之後向他們使了個「噤聲」的眼色,朝幽暗的長廊扭了扭頭。「進裡頭說話,有東西你們得看看。」

掌門的聲音很輕,但此時沒有人多吭一聲,任由掌門手中的細微燭光領他們走了好段路,最後在熟悉的房門前停下。

那是師父的寢房,鶴山寺最深處的房間,亦是孩提時每個暴雨之夜他們常跑的地方。在師父離世之後,為了避免睹物思人,他們幾乎不再靠近這裡了。

但不可否認,倘若遇上棘手、絕不能外傳的大事,這兒絕對是能安全商討事情的所在。

掌門推開房門走進,將燭台擱在稍微撢過灰塵的木桌上。在滿是塵埃與古舊氣息的小房裡,他們幾人圍在小桌邊,視線不約而同落在燭台旁,那個毫不起眼卻從未見過的木匣子上。

掌門走上前,抬眼深深地看著他們,而後吐了口氣,伸手揭開那個小木匣子。

霎那間,賀琰聽見有人不可置信地倒抽口氣。他分不清那是出於他自己,還是另外幾人不約而同的驚愕反應。
木匣裡放了本書冊,書頁泛黃破損,舊的分不出年代。封頁上的字跡已讓光陰踩踏得模糊,然而前頭那三個大字,對他們而言已經清楚得扎眼了。

御、氣、心。

「……《御氣心法》?」最後,是他的聲音打破房裡的死寂。賀琰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狂亂的心跳,抬頭向雙手抱胸,神情凝重的師姐擰起眉頭。「這東西哪來的?」

《御氣心法》,相傳為初代武林盟主,即御氣山莊創始之祖所有。這江湖中的傳說秘笈,童年時他便在說書人口中聽聞好幾次了。

但是,這傳說中天下第一的秘笈,怎會出現在他們鶴山派裡?

「下午五兒他們玩捉迷藏時在師父書房找到的。小頤眼尖,從書架上發現這匣子,便拿來給我。」掌門吐了口氣,朝隔壁書房的方向揚起下顎,終於卸下緊繃的臉上滿是疲憊。「好在那幾個孩子不識字,看了也不懂。」

「……書房?」師妹眨眨眼,被這出乎預料的事件弄懵了,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但師父從沒提過,我也沒見過──」

「今天之前,我也沒有。」女掌門打斷她的話,伸手揉了揉前額,看樣子這突然的發現已經讓她頭痛多時。「至少去年打掃時,這匣子還不在架子上。」

「那麼──」

那麼,這心法到底什麼時候進了鶴山?又是怎麼瞞過他們的眼落進師父的書房呢?

賀琰開口想問,但看著同門的表情,他吞下了話,讓小房間再次歸於死寂。
問了也是廢話。若他們知道,這事也不會令他們如此不知所措了。

「別想了,想也是白想。」最後,是一直靜默不語的副掌門開了口。他走上前,伸手闔上匣子,一雙眼撤去平時的嘻笑和不正經,掃視他們的目光,沉著得與平時判若兩人。「不論真假,搞清楚怎麼回事前東西先收著,誰也別張揚出去。要是讓人知道這不吉利的寶貝落在咱們鶴山派,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也是。」女掌門嘆了口氣,自她結縭夫婿手中接過匣子,確認匣子緊閉之後繞過他們,將之收進師父舊床床底,然後轉頭重新望向他們,聲調彷彿從未出過事般的平靜。「幾日之後,去向御氣山莊探問此事吧。在事情了結前,誰也不許多看一字。咱們小門小派,禁不起丁點風波的。」

「……知道了。」看他們相繼點頭允諾,最小的師妹趕緊點了點頭,輕聲表示明白。然而,當他們準備離開師父寢房時,師妹轉過頭,挑了床下那塊方形陰影一眼,然後不安地急忙收回視線,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

「喏,三哥,你覺得那玩意真是《御氣心法》嗎?」

「我猜不是。」賀琰反手掩上門,轉頭對上小師妹不安的神情,安撫似地扯起嘴角,伸手揉上她的髮。「頂多是贗品吧。況且城裡不是才傳,那本失傳許久的《御氣心法》如今正妥妥地收在藏劍山莊嗎?」

「……嗯。」師妹點了點頭,一反平時的活力,乖的像隻溫順的貓咪,而他與師妹並肩走出長長的廊,各自返回自己的寢間。此時屋外的雨已經全然停止,烏雲消散,皎潔的月光在薄雲後若隱若現,賀琰止住步伐,自半敞的窗戶向外眺望,向著無風無雨的平靜夜空深深吐了一口氣。

暴雨停了,但鶴山的雨才正要下。
不知怎麼地,恍然之間,賀琰心底升起一道不祥的預感。

一周之後,香柯在他的肯首下離開門派,出外闖蕩。
又過幾日,御氣山莊少主登藏劍峰求討心法,方知心法早已遭盜之事傳出。一夕之間,整個江湖風雨欲來。

一切正如發現心法那一晚,那不知為何湧上鶴山赤面虎心頭的預感一樣。

……只求日後,這因心法而颳起的風風雨雨,別吹進他們鶴山裡了。
當上鶴山獵野鹿的赤面虎收拾打獵傢伙準備下山之際,他從山頂向天邊佈滿厚雲的京城遠眺,默默地如此對天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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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家道小康
家道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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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風陌‧尚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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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年前的冬末,積雪將融而未融之時。

滿山遍野的寒梅幾近凋落,僅剩幾株殘梅欲凋而未凋地於枝頭依舊燦爛綻放冰寒傲骨的嬌嫩,他在那個季節上山,因為想要的其中一味藥材生長在那座被寒梅覆蓋的山上。

也是因此,他才會遇見他。

不僅僅是偏離正道、甚至更偏離了野獸小徑一小段距離的林子之中,也許是因為地理位置較適宜生長之故,那裏的梅花幾乎大半都尚未凋謝,而那一身白衣似雪的人就在漫天飄落的紅梅之中,手持銀光璀璨絢爛奪目的長劍,或挑、或刺、或旋、或舞地以一己之身力抗十數名江湖人士的圍剿,甚至未落於下風。

被打鬥的聲音吸引過來的他就站在遠遠的位置上,看著那個光看劍他大概可以猜出對方身份的劍客,在最後手上的劍舞到極致的同時爆出了絢爛璀璨如煙花般的重重劍影。

只一剎那,煙華散去。

圍剿他的那十數名江湖人士紛紛捂著在那一剎那被劃出的傷口連退數步倒在地上,臉上盡顯驚駭,想逃又動彈不得地只能瞪眼看著白衣似雪的劍客冷著俊俏的容貌反手歸劍入鞘。

然後,那雙眸色略淺的細長鳳眸淡漠地環視了一圈。

恰似天上謫仙般清冷孤高的姿態、宛如看著死人般的冷漠神色,一襲白衣襯著雪中寒梅飄落,翩翩風華、遺世而獨立,不言、不語卻有著極大的威壓,讓眾人終究只能屏住呼吸,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是如入無人之境地逕自轉身,袍襬隨著轉身的動作飄起極小的弧度,最終踩著不急不緩的腳步離開。

一步、又一步。
一步、又一步。

……

當白衣似水的清冷身影消失在林間,眾人才終於放鬆地吐了口氣。
他也才從藏身的梅樹之後繞出,走到那些人身邊,把身上帶著的所有可以療傷的藥膏藥丸都放在地上。

「這是傷藥,還能動彈的就替其他人包紮一下,然後你們趕緊離開這裡吧。」
「你是……?」其中一人帶著戒備和遲疑的目光開口。
「路過的大夫而已。」沒因為對方戒備的態度而覺得被冒犯、也沒解釋自己的身份好取得更多的信任,他只是微笑著站起身,然後摸了摸跟上來的黑狼腦袋,「走吧,枸杞,我們去追那個人。」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個人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吧。

所以當他在數十里遠的另一處梅林之中尋到那名白衣劍客時,看見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只是還硬撐著個空殼子的白衣劍客扶著樹幹半跪於地,唇角一抹血絲,清冷偏俊的容貌蒼白得毫無血色,他一丁點也不意外。

「讓我幫你,好嗎?」
「你是……?」
「只是路過的大夫而已。」
「……好,多謝。」

猶豫了一下才點頭的白衣劍客費力地抬手稱禮。

帶著一絲冷涼的嗓音不若男人的低沉嘶啞,也並非女子的嬌柔婉約,真要說的話,也許就似晚秋的微風,迎面吹來,未能稱寒,卻涼颼颼地讓人忍不住抖了抖。
也像是大病初癒的人那樣,費不著勁、所以軟綿無力地拖拉著嗓音的說話方式。

莫怪江湖上總對這個人的性別多有揣測。
又是一襲白衣長衫。
又是冷涼拖拉難辨男女的嗓音。
而且白衣外罩寬袍根本看不出身型……

他將打量對方的視線收回。

「不用謝。」他為他的道謝輕勾起唇,然後幾步走到正勉強自己站起來的白衣劍客身邊,扶著對方倚靠樹幹坐下後,他才蹲下身,卸下了背在身上的藥箱放在一旁,接著伸出一手握住對方脈門,混亂的脈象證實了他早先對於劍客身有不適的猜測,不過那個不適的原因也讓他忍不住用一臉古怪的神色看著面前的人,「我想確認一件事……你是浮生一劍梅壬錚?」

「……是。」猶豫了一下,大概也覺得自己太過華麗得極好辨認的劍招要隱瞞根本不可能,白衣的劍客乾脆就坦率地點頭招認了,「怎麼了嘛?」

「沒事,就是確認一下,因為我沒聽說浮生一劍嫁人了。」

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很多人都以為浮生一劍是男人,所以如果浮生一劍確實是女人而且已經嫁人了的這件事傳出去,相信絕對會是個很大的八卦的。

正這麼想著,不知因何為此抽了抽嘴角的人就在下一秒自己爆出了另一個更大更勁爆的八卦。

「……我沒嫁。」
「……沒嫁?」

「對。」

「但你──」他瞥了眼白衣劍客正輕捂著的肚子,雖然還不明顯,不過面前的人確實是有孕在身的脈象,難道他自己還不知道?「你、知道自己懷了孩子嗎?差不多快兩個月的身孕了,而且你在方才的打鬥之中應該是動了胎氣,所以才會這麼不舒服。」

「……知道。」
「知道那你──」

怎麼未嫁?

他錯愕地看著面前的人,想著這樣一個姑娘而且還是聞名江湖的人物未嫁卻懷了身孕,這是要是傳開的話,對面前這人的名節會是多大的傷害。

這人應該也知道這點,所以一聽他提起這事,那張俊臉才會死繃著跟結了冰一樣硬邦邦。

「……這事說來話長。」
「孩子的爹負了你嗎?」
「……不是。」
「或者、他出了甚麼事無法娶你?」

「都不是,真要說的話應該算是我負了他。」其實是沒有告訴別人的必要,可大概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後他自己的心緒也亂得無法好好思考,再加上一路躲躲藏藏幾乎沒能好好歇息,不論是體力或者精神都到了極限,他幾乎是半放棄思考地豁出去對一個陌生人坦承,「簡單來說就是我跟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然後天未亮我就收拾行囊跑了,之後我才發現懷了孩子,不過因為種種原因我沒有回去找那個人,所以理所當然就沒有嫁人。」

這個、其實對方解釋完之後他還是不太能理解他到底為什麼沒嫁。
不過至少還好他有弄清楚了一點。

「孩子的爹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
「你不想給他知道?」
「不想。」
「不過孩子出生之後這事一定會被傳開的吧?」
「所以我正在尋找適合的深山老林。」

他的計畫很美好,只要他先躲著把孩子給生下來,沒人知道浮生一劍梅壬錚生了個孩子的話,相信孩子的爹到死也不會知道有個女人替他生了個娃。

不知道就不會宰了他。
不知道就不會劈死他。

哼哼,他還白賺了一個娃。

「但你一個姑娘家懷著身孕四處流浪總是不方便。」對面前這人的打算整個萬分錯愕的男人怔愣了好片刻才回過神來,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選擇這麼做而不是像尋常女子懷了身孕反而更應該希望對方盡早將自己娶進門,不過既然這是對方自己的決定的話,他也不打算多做勸說,就是覺得這樣有一些不妥。

「我知道。」實話說也已經為此在群山之中流浪了幾個月的人苦惱地揉了揉眉頭。

他就是有考慮到這點,所以才並沒打算真去找個偏僻得只剩荒煙漫草、杳無人跡的深山老林之中躲藏,可他不跑遠,那些江湖人士總會追著他,而若要生下這個孩子,光靠他自己又絕對沒辦法應付。

也是因此他才會一直到處流浪尋尋覓覓,找一個足夠隱密得不會再有江湖人士去打擾他、讓他可以留在那裡安心待產,而又不會太荒僻得讓他在挺著大肚子不便行動、甚至鄰近分娩的時候或者生下孩子之後,都能夠找得到人可以幫助他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他找了好幾處都找不著,倒是想找他麻煩的人他找到了好幾撥。

想要的要不到、不想要的一直來,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向來性子隨遇而安的人都忍不住想嘆氣了。

「那麼,你考不考慮去唐門?」
「……唐門?」

「是,神醫門的鐵手藥師時常會待在那裡,對於照顧孕婦他很有經驗,你若去了那裡,就不需要再擔心被人追殺、能夠安心待產,也有人可以幫助你照料孩子。」如此提議的男人輕揚起笑,淺淺淡淡的笑容裡有著非常溫暖的味道,「如何?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就替你引見唐門門主,請求他讓你留在那裏。」

他側著腦袋想了想,雖然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信任、也不知道待在唐門是不是真的安全,不過他確實已經是走投無路了,為了孩子,無論前路如何艱險,他都得賭上這一把。

所以最後,他點頭,毫不遲疑地,「好。」

×

半個月後,他被帶入唐門,在唐門中人錯愕和戒備的目光下見到了唐門的門主,然後用冷涼的嗓音慢悠悠又涼颼颼地說了自己的身份以及狀況,和希望可以留下的請求。

「若允,就予我一個容身之處即可。」
「你已無處可去了嗎?」
「原是能有的。」
「那現在?」

「現在……」垂下眼眸,他將掌心貼上自己還看不出凸起的小腹,清冷的容貌淺淺淡淡地閃過了一絲憐憫和愧疚,「現在,懷著這孩子,我已走投無路。」

「那麼,你就留下吧。」

自那日爾後,浮生一劍梅壬錚從江湖上絕跡。
而唐門,則多了一個門人,名喚唐梅。

×

不過事實上,那天的情況其實並沒有這麼和平,和平的對話是在風波弭平之後,而在那之前,帶他去那裡的男人才剛說明完帶他過去的原因,據說就是唐門門主的人就炸了。

「開甚麼玩笑!我為什麼要收留他!」
「可是,這姑娘很可憐……」
「不幹!」
「欸?為什麼?」

「還問我為什麼!?」氣到看起來像是快要心臟病發的男人瞪大雙眼,「我這裡是唐門啊!是專門殺人的!不是像你們一樣專門收容的慈善門!」

「唔、可是……你明明是很溫柔的性子……」

「……」
「……」
「……」
「……」
「……」

「媽的!我收就是了!」

於是面對神醫就傲嬌又愛炸毛的唐門門主就這樣收下他了。
從頭到尾只負責在旁邊看戲的梅壬錚表示,好大的八卦啊。

×

轉眼,五年過去,他從普通的門人成了唐門的四大高手。

唐門四大高手,最負盛名的自然是犯下多起凶案而被正派所不容的斷腸人、鉤吻唐憫;即便是腦袋跟中空一樣做事極其不靠譜的七煞箭、蕁麻唐冕,也因其母曾為萬華派右護法、其父為唐門前四大高手,其小叔甚至乃唐門門主而備受看重;唯一幾乎少有人知曉其名的,便是他,那名號血梅的半夏唐梅。

沒人見過唐梅。

以梅為名,所以很多人都猜唐梅是女子。
既然名號血梅自然是一身紅衣。
身為唐門四大高手之一,斷然是殘酷冷血的性子。
擅使毒,這是必然的,邪惡的女子,也必定會有嬌媚如毒花艷麗的容貌。

「……」那是說誰!?

偶然聽到江湖傳言的他對此心情複雜得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他明明慣穿白衣、通常都是被喊上一聲梅君。
雖然性情淡漠但是並不殘酷冷血。
而且絕對、絕對沒有那個嬌媚如毒花艷麗的容貌。

不過這也不能怪江湖傳言錯得太離譜。

他確實是極少出現在江湖上,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他甚至連自己居住院落的大門都挺少會跨出去,成天宅在裡頭不是練劍就是看書,小日子過得淡泊得很,江湖中人會不知他唐梅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只是在唐門附近的城鎮的話,偶爾出去逛逛也沒關係吧?」

一直以為他這樣深居避世是為了躲避孩子的爹找上門來,可憐他沒法出去的唐冕每回溜出去玩,都會帶些好吃的、好玩的回去給他和五歲的小奶娃梅子。

這回也不例外。

包在油紙裡的糖葫蘆是一定會有的。
現烤出爐的糖餅香噴噴地。
行商帶來的草編蚱蜢可愛得緊。
一個一個捏成兔子造型的小饅頭好看又好吃。

他一邊聽他說起這回出遊的所見所聞,一邊摸來了一個兔子饅頭往嘴巴裡送。
喀嚓喀嚓,兔子的頭不見了,又喀嚓喀嚓,整隻兔子被他吞下肚了。

他一邊聽一邊吃。

儀態端莊優雅、小口小口卻毫不停歇地吞食。
唐冕還沒把見聞說完,他就已經把他帶來的食物幾乎都吃光,只留下一顆糖葫蘆和半塊糖餅以及一個兔子小饅頭是給五歲小奶娃梅子的。
反正兒子還小,他吃那些就夠了,剩下的應該要孝敬娘親。

就這樣把大部分食物趁著兒子還沒玩回來就風捲殘雲消滅掉的梅某人這才優雅端莊地用手巾擦了擦嘴,然後抬起頭,一臉無辜地看向為他消滅食物的速度張著嘴已經停下說話的唐冕。

眨眨眼。
嚼嚼嚼。
眨眨眼。
嚼嚼嚼。

他一邊看著每次看見每次都要目瞪口呆一次的唐冕,一邊還在努力把鼓在腮幫子裡面的食物吞下肚。
等到他終於進食完畢,唐冕才閉上嘴從手邊的壺裡倒了一杯茶水給他。

「梅君,看你這麼會吃,不會哪天就被食物拐走賣了唐門吧?」

「絕對不會的。」對此非常有自信的梅壬錚端正姿態,清冷淡漠的容貌上寫著認真嚴肅,老實說,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他老早就跟總管說別給他把重要的機關圖紙及毒藥藥方帶出去,反正他不學毒也不學機關,只使暗器,而暗器也是前一任的半夏送給他的,就用不著擔心會有任何機密流出去危及唐門。

「對了,你剛剛和我說什麼?」
「喔,問你只在附近逛逛的話不行嗎?」
「……不行。」

畢竟他並不真是全然為了躲孩子的爹才隱在唐門鮮少外出……

好吧,某方面來說其實是,他不希望被找到,所以一直不願意讓任何人有一丁點機會發現梅壬錚還活著的這件事,況且他也不放心梅子一個人在家,而梅壬錚帶著一個孩子出現在江湖上,這是最要命的組合。

只要想到那個男人發現梅子存在的那畫面,他就覺得自己快被嚇死了。

「算了,不出去也好,現在外頭亂得很。」
「怎麼了?」

「還不就是御氣心法咩。」提到正經事就只想打呵欠的唐冕懶洋洋地舉起雙手枕在腦後,同時向後一靠臥在藤椅之上,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悠哉模樣,「聽說那東西一直藏在藏劍山莊裡面,不過被偷走了,現在藏劍山莊正和御氣山莊一起在到處找心法,然後整個江湖也一堆人在找心法,嘖嘖,那破心法有什麼好搶的,又比不上咱們唐門暗器毒物一絕,要搶也應該是搶我們的機關圖紙及毒藥藥方才對。」

「御氣心法……」
「怎麼?你有興趣?」

「沒有。」他果斷地搖了搖頭,「只是祖上曾與御氣山莊、或者該說夏侯家的人有過間隙,這夏侯家要是一直都找不回御氣心法,從此在江湖上漸漸沒落的話,於我也是好事一樁。」

只不過,這下江湖真的要亂了。
就是不知道那個人……

不。

別想了。
別想了。

那人也不是什麼平庸之輩,斷不會那麼容易出事的。
況且,他早賭咒發誓再也不去想那個人了。

現在的生活很好。
唐門的人待他好。
梅子也長得健康。

所以,就這樣就好,他不求多,只求日子能平平淡淡、安安靜靜地過。


# # #

本來不想放神醫出場的,奈何逃不過天命(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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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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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星塵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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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9-13, 17:26

盤絲山莊深處的一方屋廂內,紗衫如仙的女子和白衣似鬼的男子對坐共飲,窗外是白岩裸露的峭壁,牆上掛著雪中虎的畫軸,桌上擺著一盤將棋。

「潛行之法好像講得差不多了。」女子將紅仕往前推移,剃了眉的眼眸銳利而帶狂意:「再來就是易容術,咱們這兒有個更特別的作法,稱之『借屍還魂法』。」

「先是鬼祟,又是借屍,果然不愧是女鬼的作風。」尹藍沉吟片刻,提起擺在膝上的右手,也挪動一只黑相:「這借屍還魂,與尋常易容有何異?」

「我慢慢說與你聽。尋常易容嘛,意在喬扮,使人認不出裝扮者的原貌。」雪虎仙端起酒碗飲一口,順勢甩起衣袖拂過臉龐,轉瞬間竟已變成一副碎花臉。

尹藍先是訝然一怔,然後讚嘆的微笑起來:「好俐落!」

雪虎仙揭起紙面具,笑著說:「我跟一個川蜀的變臉伶人賭酒學來的。面具是最簡單的易容了,再來就是什麼麵團塑臉啦,棉花墊肩啦,反正只是為了改變原來的面目,這化妝之術往後再教你。更厲害一點的易容是模仿,衣著、身態舉止、口音都得改變,商賈哪,和尚哪,富人哪,乞兒哪,不過這還不是借屍還魂,叫『鬼扮鬼』,你猜猜為什麼?」

尹藍把玩著兩只被他吃掉的紅兵,說:「因為扮的是不存在的人?」

雪虎仙很滿意,拿起酒壺說:「乖徒兒答得好,賞你一碗酒喝。其實這鬼扮鬼之法也蠻有意思,我再問你,倘若我要你扮個和尚,你會怎麼扮?」

這下倒是考倒了尹藍,他蹙著眉頭,雙手抱胸,遲疑道:「我不知道尋常僧人是什麼模樣。從前只見過來宮裡主持佛誕的幾位師父,可他們大都是貴族子弟出家,舉止自然不同一般,身上穿的袈裟料子也很好,真要扮起來,在市街上走動怪顯眼的罷。」

雪虎仙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又想得太多了,這鬼扮鬼呢,不需要模仿什麼特定的人物,只管裝成大多數人以為的樣子就成。一般人對和尚的印象呢,就是托著缽拿著法杖,掛念珠穿僧衣,口裡念念有詞,一派慈眉善目的模樣。」

尹藍很快的心領神會,不忘拿走一只被他的炮吃掉的紅車:「可是並非每個真和尚都是那模樣,所以才說是扮作鬼麼?」

「乖徒兒又答對囉,不如再乖一點,讓我兩著怎麼樣?」雪虎仙用力壓著另一只應該已經死了的紅馬,尹藍見師父如此賴皮,便微笑作罷。

雪虎仙笑鬧過後,一派輕鬆的飲酒:「鬼扮鬼和過家家沒什麼兩樣,我當扮戲一樣玩玩還行,可是借屍還魂這法門哪,我始終無法精擅,夫人總說我一舉手投足立刻就露餡,怎麼看都是雪虎仙,騙不了人。但倘若是你的話──」

仙人看著對桌白衣似鬼的男子,眼神變得嚴肅起來:「或許你正是最理想的傳人。」





數年以來,喬裝偽扮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就像穿著衣服那般自然,在山莊外的世界,如若沒有喬裝,沒有一個可供藏匿的外貌和身分,反而令他不安,彷彿鬼魂無可依附的軀體。

他騎著一匹年老但健壯的黃馬,在州城大道上緩步前行,一身蔽舊黑袍,三撮稀疏的灰白鬍子還掛在嘴邊,膠水乾掉之後黏在臉上的感覺並不舒服,但他早已很習慣了。他稍微抬起頭眺望前方,本來半睜不睜、好像隨時都要打起盹來的眼睛,忽然閃現出警覺敏銳的目光。

雖然天色陰冷,他還是看得見前方那四個黑點大的人影。這三日來白天行路,他始終著意保持同樣的距離,避免他們的注意,夜間投宿才盡量選擇相鄰的客房,用飯時在鄰近的桌座靜觀。雖說此行以謹慎為要,但他無法聽見那四人在路上交談的內容,是不利之處。

耐心他並不缺,缺的是時間,他得在他們進城前掌握到他需要的一切,並找到那四人之間的破綻,鑽入縫隙,正如白骨夫人曾言,『因共利趨聚者,必有罅』。而這需要一點點機運。

他嗅到一絲凝結的濕氣,抬頭看看天空,灰沉的烏雲積壓在空中,而且開始颳起風來,道旁長草颯颯作響,蜻蜓在周圍盤旋飛舞。有隻大蜻蜓在他握著韁繩的手上稍停,光彩流轉如琉璃的薄翅顫動一下,又飛走了。

「才耽擱了那麼幾時,眼看就要下大雨嘍。」迎面而來是個挑著空擔子趕路的老農,他一邊從簍中取出斗笠和蓑衣,一邊喃喃自語。

一名騎著雜色馬、行旅裝束的年輕商人一聽,急忙問:「老人家,這前頭可有歇腳避雨的地方?」

「再往前走兩里就是驛站了,也有賣茶水點心的。」老農說:「剛剛才有四位大爺問過我咧。」

尹藍騎馬靠近了些,輕輕咳嗽一聲,稍微壓扁了嗓子問:「可是穿著青袍子,像是跑鏢的江湖大漢?他們好像急著趕路啊。」

「是啊,沒錯,說是馬兒的腿有些瘸,唉呀,那位爺一張臉黑的呢,個頭大嗓門也大,氣呼呼的好像是別人害他的馬受傷一樣。」

脾氣暴躁的黑臉大漢,尹藍心想,是那叫王巖的。

遠處隱隱傳來雷鳴聲,年輕商人向老農道謝後,便加快馬步往前奔去,尹藍也跟著策馬急行。

真是一場及時雨啊。





雨嘩啦啦的下著,還不時夾雜幾聲雷響,豆大的雨珠打在驛站的茅草屋頂上,在屋簷前形成了一面水幕。驛站旁的小店裡坐著幾名客人,最大的那桌坐著四名東嶽門人,此時正喝著店主人剛送上來的溫酒,另外還有一對當地的中年夫婦,麻衣布裳,似乎與店主人相熟,正在閒話家常。最角落的檯子裡坐了一名身材瘦削、約莫十五歲的少年,膚色黝黑,雙眉斜飛,倔拗的上唇有道損傷,正漫不經心的揀著杏仁,一雙聰敏的大眼卻在偷覷店裡的客人。

尹藍自己則坐在靠近牆邊的位置,靜靜的喝茶,不時輕咳兩聲。剛剛他進店來的時候,其他客人根本沒留意他,好像他只是一片被風吹進來的落葉。

店主人是個蒼老佝僂的白髮翁,他和那對夫婦談了幾句,搖了搖頭,轉頭望向角落的少年,似乎是在談論他的事情。店主人一臉無奈又氣憤的表情,走過去對他說:「你啊,別光窩在那兒摸魚!快點把杏仁挑好,到柴房去工作去,否則老子一掃帚把你趕到路上!」

少年抬起頭,眼神依然帶著幾分狡獪,嘴裡卻無辜的說:「你說啥呀,阿爺?我這不是乖乖的在幫忙嗎?現在雨這麼大,你怎麼忍心趕我走。」

「喂,這桌還要一盤花生米!」那四名東嶽門人交談之間,中等身材、三角眼的林康向店主人吆喝。店主人連忙丟下那少年,陪著笑張羅去了。

「雨下得真大,看來一時半刻不會停哪。」三人中年紀最大、方臉蓄鬚,有雙瞇縫眼,看來十分沉穩的安之呈說。

「哼,師兄真有閒情,現在可好,我那匹畜生又那般不中用,這會又不知道要耽擱多久。」那塊頭最粗壯、濃眉黑面的漢子王巖沒好氣的說。

林康無所謂的笑笑:「擔心什麼,咱們可沒跟人家約定時辰,又不是迎花轎娶親。」

安之呈笑了起來,另外那個年紀最輕、雖然頗為高大卻總垂著肩的余六一直低著頭,但也跟著乾笑兩聲。

「啊,還好還好,及時趕到。」那年輕的行商提著行囊踏進店來,拍掉頭頂和肩上的雨水,在四名東嶽門人的隔壁桌坐下來,要了一壺溫酒,兩碟乾果。他被那四人的笑聲引住,好奇的瞧著,忍不住主動攀談起來。

「您幾位好漢可是在給人跑鏢?」他爽朗的問。

那王巖一聽,面色頓時有些不豫起來。林康較為世故,輕輕做個手勢打住他,面帶笑容的回答:「小哥眼力真好,我等確實是習武之人,不過咱們東嶽派還沒落到要給人跑鏢掙錢的地步哪。」

那行商十分警醒,立刻作揖賠罪道:「啊,實在對不住,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東嶽派的英雄,請你們賞臉喝幾杯,當作是讓我賠禮可好?」

安之呈說:「好說,能在這路上交個朋友,也是我們有緣。」

說著四人便讓那行商坐到同一桌來,互相斟起酒來。剛巧這時店主人去招呼一名新到的客人,那少年便上前為他們送酒送食,動作十分靈巧。

「你做什麼買賣呀,小哥?」林康一邊吃著棗乾,一邊不客氣的問。

「就是些姑娘家的珠鈿首飾,小生意而已,我專門跑這附近三個鎮子,熟客很多。」那行商說得輕鬆,心裡頭卻另外打著算盤。他幾日前才從一戶落魄富家低價買進一批品質極好的夜明珠,帶著這麼些名貴的東西趕路,難免心裡不踏實,便想找個藉口與這幾人同行。

「您幾位也是要南下到州城去?」

「不錯。」

「那便是和小的同路了,這條路我經常跑,州城北門到酉時就關了,不巧又下了這場雨,恐怕沒法子及時趕上。」

王巖立刻皺起眉頭看著師兄。

安之呈微微一笑:「小哥都說他常跑這條路,想必他也跟看守北門的守衛挺相熟的?」

林康立刻接話:「不如咱們和小哥一道走,也好沾個方便,不然就要露宿城門外囉。」

「哎,小的正有這個意思。」那行商眉開眼笑的說。

幾番言語之後,健談好事的他又問起一些江湖上的見聞,安之呈倒也不介意的對答如流,不過每到要緊事便四兩撥千斤的帶過去,林康和王巖不時幫個腔。余六本就安靜,此時更是插不上話,非不得已被問起來時才回幾句「不知道」、「大約如此」、「師兄說的是」,那三人似乎也不怎麼在乎他的意見。

「幾位大爺,這是小店招待的。」那名少年又端來一疊蠶豆,笑嘻嘻的取走桌上的酒壺,準備再去添點酒來。沒想到他忽然一個手滑,把壺落到了條凳上,壺中的殘酒潑到了商人身上。

「唉呀,你這不中用的小鬼!客人,實在對不住──」店主人罵道,衝上前去敲了他一記。少年連聲道歉,粗手粗腳的拿了抹布要給行商擦去衣上的酒漬。

「行了行了,我自個兒來就好。」行商不耐的撥開他。少年唯唯諾諾的正要退開,旁邊的安之呈猛然手爪一攫,抓住了少年的右手腕。

「交出來。」

那少年一驚,仍無辜的說:「什麼──啊啊啊!」他慘叫一聲,原來安之呈用力擰他的手腕,少年痛得鬆手,一顆夜明珠就從抹布裡滾了出來。

林康訝異但有點促狹的說:「呦,好東西,還說是小生意。」

安之呈左手仍然抓著少年,右手撿起那顆寶珠,揣到行商的懷裡:「做買賣的人,也太沒知覺了,這次可要收好。」

行商微微張著口,結巴的說:「是──是,多謝大俠。」

店主人嚇得整個人愣住了,其他客人也轉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尹藍自然從頭到尾都看在眼裡,那少年趁著灑酒擦拭之時,另一隻手就探到了行商的包袱裡,手法十分熟練,顯然是慣於行竊。

那少年依然慘叫不已,林康和顏悅色的說:「老板,你們店裡的小二手腳不大乾淨哪,想必有不少客人遭殃過吧?」

「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竟然敢偷客人的東西──」

那少年咬牙忍住痛,倔強的一聲不吭。

「小伙子,你給這位先生磕頭賠不是,我就放過你。」安之呈嚴肅的說。

那少年卻拗起性子來,只繃著臉說了一句:「不磕頭。」

安之呈又悄悄運勁一拗,少年又慘叫一聲,被按得雙膝跪地,但還是挺著背不肯彎下去。

「我說,磕頭賠不是。」

少年只是用力搖著頭。

「真是頑劣的小子!」王巖怒吼道:「偷人東西還擺架子啊?」

「行了,師弟。小夥子倒是蠻有骨氣的,嗯?」安之呈擺擺手,眼神卻越來越嚴厲:「這樣好了,既然你不肯磕頭,那就換個辦法。」

他示意林康過來抓住少年,把他的右手壓在桌面上。接著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柄單刀,想了一想又收回鞘中。少年眼見他這番動作,臉色立刻變得慘白。

「余六。」他喚道。

余六戰戰兢兢的走上前去。

「把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斬斷。」安之呈淡淡的說。

「別!別!我讓他賠不是就是了──」店主人慌忙擋在安之呈跟前:「客倌,我這孫子脾氣倔了點,只管打他罵他消消氣便是,這指頭沒了,將來──」

「將來他看到斷去的指頭,才會記得不可竊盜一事。」安之呈看著這形容卑微的老者,臉上竟浮起一絲不屑:「自己的孫子慣於偷竊,你是真不知道嗎?小惡即是大惡之源,正是有如你這般不明事理的庸人,才會養出眾多無恥為惡之徒。」

店主人囁嚅著,全身發抖:「別──別砍指頭,大爺,要磕頭的話,我給你磕頭就是──」

「阿爺,不可以!」少年眼看祖父就要跪下去,忽然壯起膽子大聲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和阿爺無關,你要砍指頭便砍罷,反正這頭我是絕對不磕!」

林康依然壓著他,說:「嘿,你這小子口氣真不小,好像是咱們恃強凌弱似的。」

「大俠,我看算了吧,他也沒真的得手──」那行商眼見場面不好看,只想勸說幾句,卻被安之呈冷冷掃了一眼,便不敢再說。

「正當之途本就嚴酷。」安之呈說,卻對少年的態度有幾分讚許之意:「余六,你還在猶疑什麼?」

余六已經抽出單刀,卻遲遲不敢動手,幾番將刀刃對準少年的手指,掙扎許久後,卻頹然放下刀來,悄悄的退到一邊。

「心志不堅。」安之呈皺起眉頭冷冷的說,忽然猛一揮臂,霎時間刀起刀落,只聽見少年悶哼一聲倒臥在地,捉著血淋淋的右手蜷縮起來,兩根斷指赫然就留在桌面上。

此時屋外大雨已漸歇,變成疏落的幾滴細雨,而店內除了少年粗重的喘氣聲,只有一片畏懼的靜寂。

安之呈從懷裡掏出一帖金創藥,留在那斷指旁邊,低頭對那少年說:「敝人姓安,乃是東嶽派門人,倘若你對今日一事有所不服,來日便至我等門下理論。」

說罷他便逕自拂袖離去,兩名師弟和那行商也急忙跟了出去。余六神色擔憂的看著倒地的少年,蹲下身來想扶起少年,但他才一碰到少年的肩膀,少年便用力撥開他,抬起頭瞪著他。

「用力壓住臂彎此處,可以止血。」余六只得指指自己臂上的穴位,少年的神色稍微軟化下來,點頭照做。余六這才站起身,慢慢的退出店外。店主人六神無主,只拿了抹布反覆擦拭著桌上的血跡,其他客人有好一陣子都噤聲不敢說話。

尹藍佯作震驚,卻冷靜的在思量著安之呈嚴厲的行事作風,以及三個師弟和他的關係,特別是那始終與同伴格格不入,被視為軟弱之輩的余六。

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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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段依然是該死的TBC......(去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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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 星塵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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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主題: 回復: 【江湖】正文    【江湖】正文 - 頁 2 Icon_minitime12015-09-15, 12:27


紗衫如仙的女子以指尖沾了些胭脂,抹在一只被她吃掉的黑馬棋上,然後運勁一彈,塗紅了的黑馬喀啦一聲撞開了真正的紅傌,穩穩當當的停在它原先的位置。紅傌落到地上,跳了兩跳,便靜止不動了。

「殺死你要喬扮的人,取而代之。」雪虎仙直視著棋盤對面的他,嘴角勾起一道邪氣的笑,仙人頓成魔物:「這就是借屍還魂。」

尹藍拾起地上的紅棋,端詳片刻,將棋子置於桌上。

「此法甚難。」他道:「若要不被熟識此人者識破,一切言行舉止,模仿者都必須了然於胸,而且不可有一時一刻遺漏。」

然而他舉目與他年輕的師父平視,神情卻頗為自信:「風險極大,但並非辦不到。若能連續數日,不,數周仔細觀察,做足詳盡的準備,並時刻警覺自身行止,此法會是極有殺傷力的暗著。」

雪虎仙擦去黑棋上的胭脂,放回棋盤上,隨意擺弄著兩只在棋陣中孤立無援的黑卒:「所以選擇適合的對象最為重要。」

卑微者,無同伴者,被孤立者,不顯眼之人,孤獨之人,凡此類便是鬼魂最佳的獵物。尹藍默想著。

殘忍,但是有效。

「你會比我更精擅此道。」雪虎仙把兩只黑卒推向他:「你瞭解他們,也知道如何徹底的隱藏自身。」

尹藍淡淡一笑:「您不妨直說吧,師父,是因為我曾做過半輩子的奴才。」

他話中並無自卑,亦無怨恨,而是在陳述一己之優勢。





已近黃昏,歸巢的烏鴉飛掠彩霞滿布的天空,嘎然啼叫,州城大道上的旅人寥寥無幾,只有身穿青袍的四名武者和一名行商,其中一人所騎的馬步伐顛簸,一行人只能緩緩前行。後方相隔數里處,依舊是那灰衣黃馬之人,既不超前,也不落後,低垂著頭彷彿在馬背上打著瞌睡。

然而那灰衣的螳螂並未發現,除了眼前的四隻蟬,他身後不遠處也有一隻雀兒尾隨著。那隻雀是名女子,駕著輕裝馬車,一身淡綠衣裙,腰繫手鼓,臉上戴著平凡的人皮面具掩蓋容貌,卻藏不住白皙手指上嬌豔的大紅蔻丹。

隨著天色漸暗,一堵城牆和黑鐵精鑄的城門終於遠遠的出現在他們的視線前方。





在驛站旁的柴房中,有名少年在柴堆旁抱膝而坐,埋頭於臂彎中,右手原該是十指和中指之處以白布包紮,斷口處滲出斑斑血跡。他才剛遭到阿爺一陣責打,雙腿還在隱隱作痛。

阿爺打他的時候,他不敢跑,也不求情,生怕本來就體虛的阿爺會氣得暈過去。他知道阿爺一邊打他一邊在哭,阿爺以為他的孫子只是頑皮了點,只是愛跟他拌拌嘴而已,沒想到竟然會偷客人的東西,還為此送掉自己的兩根指頭。

他哪敢說呢?他一開始只偷些碎銀子,然後是偷摸一個半個銀兩,有時候是一隻簪子或一只小鏡,他趁著去城裡買東西時再換成銀錢。沒有他偷這些東西,他們壓根付不起租收,也沒法去藥房抓藥給阿爺補身子。可是他不能讓阿爺知道,絕對不行。

他也不會讓阿爺知道,他發現自己有多精於偷竊,而且他最喜歡看著那些客人渾然無覺的走出店外,那總是會讓他感到一陣狂喜沖刷過全身。

雖然阿爺做人老是吃虧,常常犯糊塗,膽子又小,可是只有阿爺沒丟下他,爹和娘都不要他不打緊,阿爺還活著的一天,他一定會守著阿爺。

少年緩緩抬起臉來,一滴眼淚都沒流,雙眉低壓,執拗的嘴唇緊抿著,雖然臉龐仍有一股稚嫩之氣,眼神卻已似成人般精明。他看著自己殘缺的右手,良久之後才站起身。

我會記住的,他暗暗發誓,只要看見這斷去的兩指,我就會想起失手的屈辱,還有貿然行事、自作聰明會有什麼下場。

他絕不會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

永遠都不會再被人抓到了。





當天晚上,安之呈一行人與行商分手,就在北門附近的旅店投宿。驛站之事過後,四人之間的氣氛一直頗為凝重,特別是被責備的余六始終滿臉喪氣,用飯時也毫無胃口。向來對三師兄服氣的王巖自然無意安慰他──或說他根本也沒留意到。林康雖然善於調解氣氛,卻有點袖手作壁上觀的態勢,他本來就是受二師兄暗中推助才加入調查行列,趁機立功罷了。

晚膳用畢,四人以輩分最高的安之呈為首,為調查江城子一事進行商議。

「直接上門質問他便是,磨磨蹭蹭的做啥!」王巖不耐的說。

林康挑起一邊眉毛道:「你以為這『天下第一黑』的當家老闆、名聞江南的奸商會告訴你實話嗎?江城子的心法當然是假的,否則師父何必勞師動眾的派我等前來,卻又讓戰戎大師兄自行往別處尋查?」

探查真偽之舉,不過是個障眼法來著,但此事只有親自受命的五大弟子知曉,王巖聞言一怔:「那咱們只是白跑一趟囉。」

安之呈傾向桌面,雙手交疊,語氣低沉的說:「我不妨直說罷,此行不為別的,乃是為了十年前那樁血洗東嶽及諸多名門的懸案。」

林康道:「原來如此,那便說得通了。怪不得──」

「怪不得?」

林康話到口邊,覷了旁邊的余六一眼,忽然搖搖頭:「沒什麼,您繼續說罷,安師兄。」

「你們多半有從幾位年長的門人口中聽過吧,那場屠殺,我門派與其餘眾多友派都損傷不少性命,這十年來各自暗中查訪始終無果,僅能從屍首上的劍傷判斷是同一人所為,而被誅殺者,有許多人都參與過圍剿血染修羅之師一戰。」安之呈的聲調雖然無異,細瞇的雙眼卻越睜越開,透出刀刃似的冰冷精光:「那人單槍匹馬前來,必然武藝高強,行徑卻十分瘋狂,放任這般魔物在世間遊蕩,危險至極。」

王巖睜著一雙牛鈴大眼,忽然用力拍桌怒道:「難道這殺人魔頭便是江城子?」

「喔,小聲點行嗎?你是要昭告全旅店的客人我們要去找他不成?」林康一掌拍中他的後腦勺。

「江城子是師父懷疑的其中一人。他是『挽秋十三劍』的傳人,當前尚不知他與圍剿鬼醫一事有何關聯,而汴氏一族與血染修羅究竟有何淵源也不清楚。」

安之呈刀刃般的目光直指余六:「但是,本門還有一名曾經親眼目睹那人揮劍誅殺,至今唯一的倖存者--」

他才說完,王巖和林康的目光也跟著投注到小師弟身上。余六並無一絲茫然或驚愕之色,與那年輕的面容並不相襯的愁苦,仍然生了根似的盤據著他的眉眼,有千斤重擔壓著似的肩膀也依舊低垂,他只默默閉起雙眼,彷彿有利劍扎在他身上。

彷彿他還是那瑟縮在道館簾幕之後,恐懼而無助的九歲小童。





「江湖上使劍的高手──光憑一人一劍殺死數十人的高手能有幾人?」

「而且是與我等正派有血海深仇者?」

「倘若果真不是他,就當作是解此機會除掉一名欺世盜財、人人皆痛恨的豪闊奸商,豈不也是美事一樁?想必無人會反對。更何況,憑我東嶽一門在江湖上的分量,一口咬定此人即是兇手,有誰不信?」

「這也算得是替天行道呢。」

「不僅能壯大我東嶽派的聲勢,還給諸多友派賣了個大大的恩情。」

「安之呈呢?該告訴他實情嗎?」

「呵呵──」

「兵刃是不需長眼睛的啊,我的好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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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陰謀各種的耗腦汁,後續依然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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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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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劍峰山上一戰後,殺光了所有敵人卻也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的血染修羅再支撐不住地倒下,塵離在他手上斷成數截,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但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感受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消逝。

他的終點到了。

若問他這輩子最悔恨的是甚麼。
也許,就是他終究辜負了那名癡戀著他的女子。
他還沒來得及愛上她。
他還沒來得及回應她。
後悔的眼淚落下,和著鮮血一起轉瞬被泥地吞噬。

從此而後,江湖上再沒有血染修羅這號人物。

沒有人知道癡戀著血染修羅的江湖第一美人在得知那個消息的瞬間是甚麼表情,只知道,數日之後,江湖上傳開了一個消息,那日曾參與北域劍峰山上一戰的各門各派都被手持一柄細劍的白衣女子找上門,閃著寒光的負心小劍萬里追殺了所有害死她愛人的仇敵,直到吞噬了最後一條生命才歸鞘。

此後,她為負心違諾死去的愛人在落雪崖上建了一座情苑,從此將自己深鎖情苑之中。

此情不改、此心不變。
情意永存、癡守不悔。

×

琅琊山下的城鎮裡,灰髮灰袍的流浪說書人在人來人往的茶樓中說完了血染修羅和江湖第一美人可歌可泣的悲戀故事之後,仰首飲盡了茶樓老闆請的廉價茶水,接著在其他還對這個故事興致勃勃討論著的客人圍上去要他繼續說另一個故事之前,便收拾了客人的賞銀悄然無聲地離開茶樓。

茶樓外的大街亦是人來人往。

過往的百姓總忍不住朝這個生得俊美若仙的流浪說書人多瞧一眼。
他也不介意被看地笑瞇瞇左右張望了下,然後眼睛一亮地邁開腳步往對街走。

「糖炒栗子唷!」
「好吃的糖炒栗子唷!」
「一包十文錢!」
「這位公子,要不要買一包嚐嚐?」

「嗯,給我一、呃、五包好了。」

掏了掏荷包,他翻出總共五十文錢交給攤主,然後抱著一大包熱騰騰又香噴噴的糖炒栗子往城外的方向走,走沒有幾條街他又停下腳步,視線眨也不眨地看向街邊的布莊。

「麻公子,您又進城來說書啊?」
「嗯。」
「要不要進來看看,咱布莊有新進的布。」
「新進的布?」

「沒錯,是染坊費盡千辛萬苦、研究了許多配方才染出來的色澤,保證全天下只有咱布莊有這種顏色,而且只會有這一批。」邊說邊毫不客氣將他往裡頭拉進去的布莊老闆笑瞇瞇地將他按在其中一張椅子上,然後翻出了一件長衫遞到他面前,「麻公子您瞧,這長衫褚紅中帶有不規則的焦黃色紋路,是用咱布莊最新一批的綢緞裁成,每一件焦黃色的紋路都不同,保證件件都絕無僅有。」

「唔、絕無僅有啊……」看著有點心動,不過他好不容易才存了一些積蓄,不能亂花,

「那是,而且咱偷偷跟您說。」刻意壓低了嗓音,布莊的老闆邊做賊似地往外頭張望,邊悄悄地附在他耳邊低語,「麻公子也知道吧,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就是那個琅琊公子榜的榜首,他前兩天也在咱這訂了一件,很快這款式的衣衫會風靡全江湖的,到時有錢也買不到。」

「藏劍山莊的少莊主也有喔……」嘶、糟糕,真的好心動怎麼辦?

「還有那御氣山莊的少主,琅琊公子榜的第二名,他可是大手筆地訂了十件!到時候肯定全江湖最俊美的公子哥都會穿這款的衣衫,這特別的布料會襯得他們更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要沒穿的怎麼比得過喔!」

……
……
……

半個時辰之後,容貌俊美但臉蛋圓圓反而顯得稚氣多過帥氣的青年懷裡抱著好幾包的糖炒栗子、沿著官道慢吞吞地走到琅琊山的山頂,那一處美輪美奐、多亭臺樓閣的莊園。

在裡頭屬於樓內中人活動、外人不得擅闖的庭院之中,一襲霜白直裾深衣、氣質慵懶優雅似貴公子氣度非凡的男人正懶洋洋地坐臥在躺椅上曬著太陽。
半垂的眸色如血,不經意間似乎閃過如獸的銳利。

他輕咳了一聲,然後才掛上甜滋滋的笑容慢吞吞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我買了糖炒栗子,要不要吃?」
「……好。」

得到回應後,他抽出一包糖炒栗子放在對方手邊的小矮几上。

「對了,有件事我想──」
「拒絕。」
「欸?我都還沒──」
「不。」
「可是我──」
「沒得商量。」

吐出不容質疑的四個字後,如獸的男人便側過身繼續懶洋洋地曬他的太陽,留下被拒絕的青年抱著好幾包的糖炒栗子僵住笑容站在原地欲哭無淚。
好歹也讓他講完嘛,他只是想問他借些銀兩啊嚶嚶嚶。
那件漂亮的長衫光訂金就花光了他的積蓄,離發薪餉還有半個月,先借他一些銀子又不會怎樣。

小氣鬼嚶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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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隨便的開場(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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